第二章 佟谣与空白道则的缘起 6k
这是一个十丈见方的浮空“岛”。
佟谣往下看了看。
此时她所在的位置离地约莫有千丈，琼明峰顶那宽阔的空地在她看来如今也不过是一掌以覆之。
她又抬起头，仔细打量四周环境。
岛上立着一个亭子，亭子里摆放着石桌和石椅。
实际上亭子外也摆放着桌椅，只是这桌椅置于一处浅浅的池水上。
虽无大雅，倒也有小韵。
这本来也就是创造者白怜一时兴起的产物，自然不会花太多时间去细细打磨。
真要有心情搞这个，那还得等一切都平静下来。
“过来坐吧，佟师妹。”
白怜当先在浮于水上的一个石凳上坐下。
她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将这当成了家，也完全没把佟谣当成外人。
她就这般微微侧过双腿，当着佟谣的面将鞋袜一一褪下，就搁在石凳旁边，然后将双脚浸泡在带着丝丝凉意的水中，还很俏皮地前后滑动。
水波荡漾，水花轻溅，搅碎一轮弯月，留下万千星点。
“唔～”
白怜高举双手，伸了个懒腰，发出呓语般含糊却又显得可爱的声音。
接着，她将双手平放在石桌上，微微躬着身，如同等着饭菜上桌的大小姐。
静静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佟谣呼吸微滞。
这一幕，身为佟谣的她已经见过好几次。
但……
【这就是空白道则吗？】
佟谣看了看别在袖子里的芜秽如刀，刀身漆黑，她竟然在刀上看到了岁月的斑驳痕迹。
【这毕竟是一万年前留下来的刀】
对世间所有人而言，一万年都太久远了。
但对她而言，这回的情况有些特殊，只不过是眼睛一闭再一睁，一万年就过去了。
佟谣眼前的一片白茫茫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白怜整体娇柔怜人的体态。
“白师姐请稍等。”
她挽起袖子，袖中的刀已然不见。
她走到水边，依着白怜的模样将木屐甩开，然后踩着清澈的水面走到桌旁。
“这里有梅菜扣肉、锅包肉、龙井竹荪……”
她微弯着腰，手脚麻利地将一个个碗碟从已被白怜放在桌上的篮子里取出来。
白怜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这是惊喜吧？
她并未对佟谣的手艺抱有期待。
这位佟小姐人生的前半段饱受磨难，没有学厨艺的机会，进入度仙门后，受秦师叔喜爱，就更无需学这种东西了。
然而今日她所做的菜色泽喜人，香气怡人，味道估摸着也差不到哪里去。
恐怕就只比身为琼明峰大厨的她差那么一点点！
佟谣顺势坐下，将篮子放在脚边，然后将碗筷推给白怜。
“白师姐尝尝。”
“好。”
白怜也不做作，每道菜都先尝一口。
佟谣双手撑着脸颊，笑眯眯地看着白怜：“怎么样？”
白怜点头：“味道很好。”
佟谣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毕竟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菜了，我怕我把手艺全都忘了。”
白怜道：“真没想到佟师妹还有这一手。”
佟谣矜持地笑了：“我也没想到，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再也见不着白师姐了，没想到时过境迁，我们还是能再见面，不仅如此，还成了师姐妹，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
白怜怔怔地望着佟谣。
目光轻柔，倒没有让佟谣感受浑身难耐。
“白师姐，怎么了？”
白怜道：“忽然觉得今天的你不像你。”
“……”
“若是平时，我夸你厨艺好，你肯定已经高兴地站了起来。”
“……”
这还真是一针见血啊。
不愧是白师姐，对这种事了如指掌。
佟谣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
她问道：“白师姐觉得度仙门怎么样？”
“度仙门吗？”白怜轻捏着下巴，想了想，“对我来说，大概就像家一样吧。”
“家？”
“我原本的家早已变得支离破碎，把我喜欢的人，和喜欢我的人待地地方当做家来看待是自然而然的事吧。”
“那……”
佟谣的嘴唇动了动。
她忽然站了起来，犹豫一会儿后又坐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怜。
“白师姐你喜欢我吗？”
啊？
白怜被镇住了，竟然是如此直白的问题吗？
她并没有选择敷衍了事，实际上，在大致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她现在想的就是好好和师父师妹们表达自己的心意。
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再也不能说了。
白怜回望佟谣，她看着这位佟师妹娇俏可爱的面容、柔顺的紫色长发、单薄纤瘦的身体，以及紧张而不自知的表情，缓缓道：“喜欢，而且是那种想和佟师妹天长地久的喜欢。”
天长地久？
佟谣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她右手压在左手上，最后两只手都不知该安放在何处。
“我……白师姐你……啊，我……”
忽的，佟谣的身体僵住了。
她呆呆地低下头，就看到白怜将涂抹着青蓝色指甲油的脚从桌子下伸了过来，伸到她面前。
大脚趾微微翘起，连同旁边的脚趾宛如小钳子般轻轻夹住了她的脚趾头。
脚趾头上的皮肤来回摩擦着，异样的瘙痒如电流刺激般让佟谣大脑一阵空白。
别这样。
她匆忙将脚往后一收，在发现即便如此依旧无法逃开白怜的脚的狩猎范围后，她干脆地站了起来。
“赏，赏月，今晚月色真美。”
白怜将脚收了回来。
她极其大方地在佟谣面前抬起右脚，然后又架在肉乎乎的左大腿上。
呵。
如果在这的是那个“白师姐”，恐怕早就将佟师妹就地正法了吧。
“佟师妹，是如何看我的？”
佟谣支支吾吾道：“我，以我的角度来看，我暂时还没有答案。”
“嗯，我明白了。”
白怜继续吃菜，佳肴在前，不吃可不就浪费了？
佟谣懵懵懂懂地在旁边站着，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混过去的了。
等她从浮空岛上下来，已经是亥时末。
“竟然待了一个时辰吗？”
佟谣挠了挠头。
她仔细去回想那一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事，到最后就只记得月亮，她自己做的菜，以及白师姐那白嫩可人的脚。
脚。
走在后边的佟谣低下头，偷偷去看白怜的脚。
仙子凌尘荡清波。
摇曳生香。
以前她从不觉得脚是个特殊字符，但从今天起，她的观点似乎出现了一丝改变。
“白师姐把度仙门当家，主要是因为安岚……师伯吗？”
白怜头也不回道：“不，还有你们。”
哐当。
她忽然听见金属落地的响声。
她一回头，就看见佟谣弯腰将芜秽如刀捡了起来。
“这是……”
“白师姐，我暂时不需要它了。”
佟谣将刀递了过来。
白怜道：“这是你的。”
“这把刀，是用九幽冥狱的地绝石所制，理论上可杀世间一切生灵，留给白师姐，兴许更有用。”佟谣硬将刀塞到白怜手中。
白怜愣愣地看着自己从幽鬼手中得来的刀。
上穷碧落下黄泉。
凡世所言黄泉，意即修仙者所言九幽冥狱。
那是阴的汇聚之地，阴与阳碰撞，才滋生出轮回。
这把刀，原来是用九幽中的神物所制吗？
佟谣后撤好几步：“白师姐，我先回清羽峰了，那边还有很多事在等着我。”
“啊，好。”
白怜没有阻止佟谣。
佟谣转身就飞快地朝清羽峰跑去，跑出去不远，身后还有白怜的提醒声。
“慢点，别摔着了。”
我都已经拥有接近渡劫期的实力了，怎么可能会摔倒。
这空白道则，不，这白师姐未免太小瞧她了。
佟谣一路穿过山野间的小路，回到自己在清羽峰重建的竹屋里。
噗通。
她跳到床上，四仰八叉，望着天花板许久才将右手抬起，用手背贴着脑门。
她去找白怜，是因为她想杀白怜。
但她偏偏下不去手。
当她握着那把刀时，只觉得手上似乎托举着一个世界，她连一分一毫都前进不了！
“世人皆言甘露道主冷如冰霜，其实也不尽然嘛。”
另一枚万毒珠从佟谣的胸口中飘了出来，散发着幽冷的蓝光将昏暗的房间照亮。
万毒珠？
其实这并不是掌控世间万千毒物的宝珠。
这是她，佟谣，不死人，甘露，曾经的劫法道道主，在成为天尊之前，进入劫法道的圣地万劫池中，于池后的九幽冥狱中寻得的宝珠。
它没有名字，它分为阴阳二珠，阴珠通晓世间一切阴奇之物，阳珠见证世间一切暴烈之劫。
那天，她取走了阳珠，并以此为契机，沉于时间长河，用三千年时间将万劫炼心法推演成天尊之法，终于证得天尊大道。
说起来佟谣是有些后悔。
“如果我将那枚阴珠也取走，就不会有明州的祸患了吧？”
阳珠离散，阴珠的气息便泄露了，引起众人抢夺。
血战过后，便有人带着阴珠穿过层层阻碍来到东神洲，却因伤势过重，在疯魔过后自爆，让好端端的明州化作了沙域。
佟谣叹了口气。
世事变化无常，越是在劫难一道深究，她越是明白天道这个大局不是那么容易把握脉络的。成为天尊后，她最大的梦想不是要让劫法道成为天下第一道门，而是想要消除世间一切劫难！
堂堂甘露道主绝非自大之人，她并不认为自己真能完成如此可因功超越所有圣人的伟业，所以她决定先从一件不那么大的事做起——
终结往复亿万年的纪元大劫！
种种迹象表明，天地初立之时并无大劫一说。
既然如此，那终结大劫就不是那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长时间的推演与调查过后，她将目标锁定在空白道则上。
那万千道法中的一抹白是一个例外，更像是天道上的一个漏洞。
或许只要想办法堵上那个洞，就能让一切都回归故旧。
该怎么堵？
她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只要将空白道则这个漏洞抹去就完事了。
她对成为彼岸仙完全不感兴趣，抹去空白道则，也省得大劫到来时会有许多人为争夺空白道则而大打出手，让本就乱的仙界更加混乱。
定下目标后，她便开始为执行做准备。
她采集地绝石以为刀刃，这号称可以杀死世间一切生灵的刀，想必能够抹除空白道则吧？
做足准备后，她找到了仙界赫赫有名的不朽天尊。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她知道空白道则就在不朽天尊身上，而且不朽天尊并未融合那枚空白道则。
这是上一个纪元流传下来的空白道则，除掉这枚空白道则后，她还需将新诞生的空白道则除掉。
世人不知实情，便以为她是要去杀不朽天尊的。
消息传出去后，仙界震动。
不过他们说的倒也没错，在与不朽天尊见面后，她才知道不朽天尊是何等看重空白道则，要抹除空白道则，便只能先杀了不朽天尊。
她与不朽天尊对坐了许久，终于还是撤走了。
她没有必胜的把握，一旦没能分出胜负，空白道则在不朽天尊身上的消息就有可能泄露。
与其这样，不如先让空白道则继续留在不朽天尊身上，不朽天尊实力超群，世间敢打她的主意人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然后……
甘露道主这一等，就等来了不朽天尊与红尘天尊交手，最终陨落的消息。
这消息对她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疯了似的去寻找红尘天尊的踪迹，但红尘天尊却似从这世上蒸发了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仿佛世间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如果空白道则就此走脱，流落到其他人手中，这轮大劫必将继续下去。
她不甘心。
可她以天衍之术也无法推算空白道则的去向，只是勉强找出那枚空白道则的诞生地——
破败的众仙之地！
此世之路已然走不通，为了心中所想，甘露道主狠下心上溯时间长河。
她穿过重重阻碍，付出极大代价终于回到万年前的众仙之地这个时间法则混乱的地方。
天尊参悟大道，有气运加身，不受空间所缚，亦能穿梭时间，斩断过去，消除未来。
在时间长河中，她要对抗的不仅仅是空白道则本身，还有来自时间长河下游任何一处的不朽天尊！
这事是极其危险的，搞不好她便死在那儿。
但甘露道主没想到的是真正的危险并非来自不朽天尊。
抵达众仙之地后，她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空白之域，这期间不朽天尊一直没有阻止她，真正让她陷入危机中的反倒是在众仙之地徘徊的那些“太古幽灵”。
本就身受重伤的她，终于还是在“太古幽灵”的侵蚀下倒在了冰天雪地中。
“我还是做不到。”
侧脸枕在冷硬的石头上，甘露道主的视线渐渐模糊。
她这一生，生于困苦，长于困苦，也终于困苦。
从被人肆意打骂的女奴，到仙界奇才，她的宏愿从来只有消除世间所有苦难这一个。
但这宏愿对她而言还是太沉重了。
仅靠她一人，靠她这瘦弱的身躯，终究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天尊又如何？
在横渡彼岸前，对天道而言，她们一样的渺小。
“哪怕只是一眼，一眼也好，至少让我确认空白道则没有落入有心人手中……”
在苦痛中，怀着这样的念头，甘露道主一寸一寸地向北方爬去。
她忘记自己爬了多久。
一夜大雪后，厚厚的雪花将她填埋，只露出一个后脑勺在外边。
换做身体壮实的人或许还不会如此凄惨，谁让她生得娇小呢？
她也不想。
可幼年的经历让她长不大，吃不饱，穿不暖，挨打也是家常便饭，被人救出来时她的体重将将只到正常同龄人的一半。
“但也正是因为我生得小，才会引起后面诸多事吧。”
佟谣伸手握住另一枚万毒珠。
只有现在的她，才能将甘露道主、不死人、佟谣这三段不同的人生串在一起。
在那片望不着边际的冰原上。
甘露道主死了，但又没有完全死。
她神魂破碎，遗忘了所有，在她将死之时，因为紫色的头发露出在白雪外，看起来如同鲜艳的花朵，便幸运地引起了在北泸洲上空漫无目的地游荡的看不见的人的注意。
没错。
那个看不见的人就是从空白之域中溜出来的空白道则！
她感受着空白道则身上的温暖，从濒死的混沌中醒转。
她终于还是与空白道则相遇，只是那时候的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的目的，更看不见空白道则。
她只是隐约感觉自己身边有个人。
害怕吗？
不是很害怕。
她能感觉到那个看不见的朋友的善意，正是靠着那份善意，她才懵懵懂懂地走出了冰原，才懵懵懂懂地走进了轮回之主的遗冢，终于跌入阴阳大道的夹缝，获得了名为不死的诅咒。
往后的岁月里，不死人和空白道则一起在北泸洲的冰雪大地上行走，过着没有任何目标，但却有着最纯粹的快乐的日子。
这是身为甘露道主的她从未体验过的人生。
但是有一天，也许是空白道则厌倦了这一切，她消失了！
她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于是，失去了支柱的不死人崩了，她踏上了寻找死亡的道路。
无数次尝试后，她找到了自己丢弃的芜秽如刀。
在温暖的房间里，她朝着空气倾诉自己的思念，然后一脸平静地将刀送入胸口。
不死人，无论生死都不入轮回。
万年后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三世——
佟谣！
大概是苦够了，在经历贫苦的童年后，她在逃难的路上被师父救下。
度仙门，这是白师姐的家，也是她的家。
是这个家，将她们联系在一起。
缘，妙不可言。
“难怪我在第一次和白师姐见面时就觉得白师姐特别亲切。”
“难怪我会不遗余力地去吹捧白师姐。”
原来线早已牵好。
佟谣翻了个身，但她也没有吹错啊，白师姐确实是天生圣人。
空白道则所化的人，不是天生圣人是什么。
“按时间推断，白师姐舍我而去后，便应该去找安岚了吧？”
然后她们俩在一起渡过了近万年时间！
佟谣抿着嘴，又咬了咬嘴角。
她有些明白安岚为什么没有融合空白道则了。
对安岚而言，空白道则不是空白道则，而是白怜。
一如对现在的她而言，空白道则不是空白道则，而是白师姐。
其实这么说也没错，佟谣并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她在白怜身上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空白道则的气息了。
过去的白师姐身体冰冷，不似生人，但现在的白师姐，里里外外都与生人无异。
她收刀的那一刻便在想这事。
如果那一刀捅出去，她杀掉的真的是空白道则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看着这样的白师姐，脑海中闪过的冰原上的陪伴，是白师姐带她去冥王殿的经历，是白师姐去青铜谷帮她救父母的情谊。
最后，她果然还是下不了手。
“我是甘露道主，但我也是不死人，更是佟谣。”
佟谣坐了起来。
她盯着手中珠子看了许久，现在她已经不需要这个东西了。
她起身出门，再次回到琼明峰，她在浴池边上找到了苏幼微和红衣。
“这个，给你们。”
“诶？”
接住珠子的苏幼微愣住了。
佟谣道：“这两颗珠子本就是一对，我拿之无用，便送给你们了。”
苏幼微忍不住追问道：“万毒珠到底有什么用？”
佟谣道：“只看你们如何使用它。”
她不愿多说，苏幼微询问无果，只能说一句谢谢。
“佟谣变了。”苏幼微喃喃道。
红衣点头：“嗯。”
佟谣就此离开，她没有回清羽峰，在回去之前，她还有一件事想弄明白。
她要去找安岚，问清楚安岚和白师姐为何会到这里来，问清楚不朽天尊与红尘天尊的战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安岚不在度仙门，但她有找到安岚的法子。
能将万劫炼心法推演成天尊之法的她又怎会没有一点手段呢？
只是靠着安岚留在山洞里的那个阵法，她就反推出了安岚的动向。
“就在东神洲吗，那就好办了。”
佟谣闪身离开度仙门。
在一处山洞里，她窥见了安岚的气息。
她走到洞口，正欲进去，这时候，从洞里突然传来了高亢的女子尖叫声。
“啊啊啊——”
“？”
佟谣的脚步一僵。
这是什么鬼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