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0章
这几天来见到的,听到的事情都很混乱,即使在最荒诞不经的梦里,都未必能想象得到。
在前天晚上学校湖畔遇到丁珊之前,周远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武术理论系学生,正在为自己的就业问题焦急,但是两天来他周围的整个世界却像突然倾覆了一般,一切都乱了套,就业问题已经成为了最无足轻重的担忧。
而陷入到鬼蒿林以后,遭遇又是如此的奇异和震惊,他竟然无意中解开了杨冰川教授给他的方程,领悟了量子内力,还遇到了自己的姑姑,黄毓教授和王素竟也在鬼蒿林里出现,刚才还遇到了萧骏庄主的侄子,听到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
周远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搞不清是因为什么。他还有好多问题想问萧哲,但是萧哲已经一脸落寞地上了楼。王素收了碗盏茶杯,到灶房里去洗刷。周远看了一眼客房,那是个很小、很简陋的房间。他想,自己今晚只有睡在厅堂里了。
周远独自走出屋子,来到后院的菜地边。
这里就是萧哲种他每天吃的“红香绿玉”的地方。菜地很大,周远沿着一畦瓜田走了很久,才差不多走到另一头,可见他身处中心的这个迷宫是多么的巨大。他坐到一根横放着的大树桩上,轻轻地叹了口气。秋夜一天比一天更加寒冷,周远双手瑟缩地抱在胸前。他抬起头,遥远天际的那道光柱已经消失,但整个天空却布满了点点的星辰。
这几天来见到的,听到的事情都很混乱,即使在最荒诞不经的梦里,都未必能想象得到。在前天晚上学校湖畔遇到丁珊之前,周远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武术理论系学生,正在为自己的就业问题焦急,但是两天来他周围的整个世界却像突然倾覆了一般,一切都乱了套,就业问题已经成为了最无足轻重的担忧。而陷入到鬼蒿林以后,遭遇又是如此的奇异和震惊,他竟然无意中解开了杨冰川教授给他的方程,领悟了量子内力,还遇到了自己的姑姑,黄毓教授和王素竟也在鬼蒿林里出现,刚才还遇到了萧骏庄主的侄子,听到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
一切都显得很虚幻和不真切,让周远觉得自己随时会在某一刻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极富想象力的噩梦而已,他只是躺在燕子坞西南角的湖岸旁边,只是因为练功疲劳而不小心睡去了。他也许错过了和杨冰川教授约定的时间,但是明天所有的生活都会照旧,峨嵋的美少女们仍平安地在朝燕子坞赶路,而他,依然要担心自己的毕业后的生计……
可是如果这一切不是梦,自己又该怎样从这些见到的、听到的事情里理出一个头绪呢?他的父亲一定曾经离开了琴韵小筑,去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也一定遇到了母亲。可是除此之外呢?他是否去过燕子坞,是否碰到过黄毓教授,杨冰川教授?为什么有人要谋害他,究竟是谁谋害了他?
周远伸手紧紧地握住了李婶交给他的那枚玉佩。过去二十年里,父亲一直是一个符号,一个尚未完全开裂就已经结痂的伤口。但是此时此刻,父亲在他的脑海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和迫近。他从未见过父亲,从未看过他的眼神,听到他的言语,父亲也没有像自己儿时小玩伴的父亲那样抱过他,举起过他。他没有理由去想念父亲,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也确实没有真正想念过。可是今天,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让他不可遏制地想去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是怎样的人。这种想法是如此灼热,不可阻挡。
这时候王素从屋里推门出来,沿着瓜田,轻轻地走到他身旁。
“王仙子……”周远站了起来。
王素没有说话,就像没有看到他一样顾盼着田地里的风景,然后坐到他旁边的树桩上。周远有些不知所措地踌躇了一番,复又坐下。
王素抬起头,看着天上闪耀的星辰,轻柔地说,“好美,这是我看到过的最漂亮的星空……”
王素并非是随口赞叹而已,周远早就看到,今夜头顶的星空格外璀璨明亮。
他转头对王素解释,“我想这是因为听琴双岛的时空被扭曲了,许多本来离得很远的星座在我们头上的这片曲面里被投影得很近,所以才显得特别的集中和灿烂……如果现在我们有一张标准的秋夜星图的话,或许能通过对比算出这片时空的曲率呢。”
王素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说,“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真的很聪明,比我见过的人都要聪明。”
然而王素现在并不需要周远展现他的聪明和理性。周远严谨的逻辑还有算学天赋曾多次帮过她,救过她,可是,此时此刻,在微寒的秋夜里,在奇异的星空下,谈论曲面几何,只是一种大煞风景。
周远被王素夸奖得很不好意思,他看着王素直视着他的目光,觉得和这个女孩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下午才刚刚认识。
“没有……我只是一个书呆子……”周远说,“毕业以后都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他的神色转为黯然,又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说,“其实不要说找工作了,我连我的母亲都找不到……”
王素记得听张塞说过,周远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他的母亲现在也不知所终。
“你找不到她,未必她就离开你很远,”王素说,“她现在一定也在某个地方,同样在看着这一片星辰呢。”
周远不由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王素说的很对。母亲不愿意成为他的牵挂,所以消失了,可是他总觉得,母亲并不会走得很远。大一那年的暑假,当他回到杭州郊外四处找寻的时候,他总有一种感觉,母亲一直就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
在周远小的时候,母亲会在炎热的夏夜带着他坐到屋后的田埂上,一起看天上的星辰。
母亲有一次对他说,天上的亿万颗星星可以组合成亿万个星座,每一个星座,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的命运。有的人的星座宏大闪亮,有的人的星座却微小暗淡,那些有着宏大星座的人,注定会成为不平凡的人。
周远就问,那么哪个星座是你,哪个星座是我?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平凡的人,未必就生活得不幸福,而不平凡的人,也未必都能给别人,给这个江湖带来福泽……命运虽然是上天在一个人面前为他铺开的道路,但是他也未必一定要选择走下去……
每一个人都可以改变自己的星座。
这些小时候的记忆碎片就像荷塘里的涟漪那样在周远的头脑里时隐时现。许多时候,都只是深埋在湖底,不被记起。可是现在想来,母亲和那些洗衣房里的妇女以及庄稼汉的妻子们有太多的不同。母亲教他读书写字,诗词曲赋,辨天文,识物理,观星相,母亲写的字比店主家里请来的先生还要漂亮飘逸,懂的事情,讲得道理,比他还要深刻很多……
周远突然觉得自己很笨,为什么小时候就没有能够意识到这些。母亲绝不是杭州城郊外一个普通的洗衣妇,就像他隐约地感觉到,父亲也绝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王素见周远好久不说话,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无法找到母亲而难过,她怕周远接下去又联想到没有能力保护丁珊的事情,忙想了一个话题,说道,“明天我们去采菱花,一定还会遇到那些灰袍怪人,弄不好还会碰到魔教,一定会非常凶险,你那套燕子坞九玄掌,肯定是不顶用的,降龙十八掌,你只会那两招吗?”
周远一听,思绪立刻从过去的记忆中抽了出来。毕竟明天去采集菱花根茎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嗯,按理说,只要掌握了量子内力,其余的十六招也都能使用,不过我最熟悉的其实就是亢龙有悔,因为这是各类武学书里描述得最详细的,神龙摆尾,是我情急之下胡乱使出来的,还很不熟练。”
“那,如果你不累的话,现在就琢磨一下其余的招数,和我对练一下?”王素说。
听香水榭上岛后的一战,王素在两个灰袍人面前已经完全落了下风,在任何对练和实战中,从来就没有人能够这么快击落她的手中剑,即使是柳依校长也不能。可以想象这个岛上还会有许多像这样中毒变异的怪人,魔教中人的武功也一定更加高深莫测,难怪黄毓教授说她会撑不过半个时辰。如果周远能够熟练地掌握降龙十八掌,那么他们能够顺利采到菱花的可能就会多出很多。
周远一听当然求之不得,立刻点头应允。两天之前他最期盼的就是能够欣赏到王素和周云松的比剑,可是今晚,他自己竟然可以有幸和王素对练。
周远先坐下来,调息了一会儿内力,同时在头脑里把书上记载的降龙十八掌的自然力方程和量子武学的总方程过了一遍。“亢龙有悔”的招法是清晰无比的,“神龙摆尾”的道理也一下子明晰了起来,可是周远企图通过这两招去推算其余的十六招时,却毫无头绪。周远试了好多种可能的思路,但没有一种可以把十八招掌法联系起来。毕竟降龙十八掌的掌谱只在丐帮内密传,没有外人看到过,其余十六招的招数,又很少有表述。叫周远看到两片叶子就推算出整棵树木,难度也的确太大了。
周远怕王素等的时间太长,便站了起来,一招发挥了一成内力的亢龙有悔朝王素袭去。周远希望自己能够在实战中,像领悟神龙摆尾那样领悟出其余的招法。
王素娇叱一声,身影一晃,避了开去,使峨嵋掌法回击。
周远左掌拨挡,右掌斜着一招朝王素侧方打了过去。
王素“咦”了一声,脚下步伐转换,手中同时变招,“啪”地就击中了周远的肩头。周远叫了一声,跌出一丈多远。
王素皱着眉头问,“你刚才那招是……?”
周远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再来!”,说着又是一招亢龙有悔。
周远试了大约十来次,每次都是以亢龙有悔开始,然后就不知所措,要么本能地使出九玄掌过渡,要么就是打出一招似是而非的古怪招数。如果他用九玄掌,结合亢龙有悔,那么就还能和王素对抗一会儿,如果企图尝试别的降龙十八掌的招数,则总是一招之间就被王素击溃。
周远重重地摔了几次以后,沮丧地躺在地上,一边休息,一边思索着该如何找到降龙十八掌的关键。
萧哲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远处菜地里王素和周远的对练,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他已经从刚才讲故事的情绪恢复过来,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了。然后他走到自己的床边,从床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萧哲拿着那样东西,悄悄走下了楼,出了屋子,沿着瓜田的边缘走了过去。萧哲人很小,轻功也很好,王素正边和周远对练,边讨论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
当他走到离他们差不多二十几丈的地方时,突然纵身一跃,同时大喝一声“看招!”
王素和周远都是一惊,王素随即就反应过来,一个漂亮的侧翻,已经从斜刺里跃起反击。
萧哲和王素对了差不多三、四掌,萧哲突然一招匪夷所思的弧线,越过王素的防御,击向了她的小腹。周远在一旁看到,却已经完全来不及救援。
王素无法闪避,只能运气抵御,但是萧哲的掌在快要击中王素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整个人向后一纵,说了一声“再来”,然后又向王素攻来。
两人又对了差不多四、五掌,萧哲又是从另一个方向一招弧线,越过了王素的防御,同样是在即将击中王素肩膀的时候停了下来,向后跳开。
这回是王素用不服气的声音说,“再来!”
如此反复几次,周远在旁边已经看明白了。
他说着也喝一声“看招”,向萧哲攻去。
萧哲丢开王素,来迎周远,周远使九玄掌,结合亢龙有悔应战。他的每一个单独的招式都来自于九玄掌,但是之间的衔接却和刚才有所不同。
两人在田间一瞬间就打了十几个回合,周远竟没有败象,让王素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这中间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萧哲的武功,并不比王素要高,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比王素要差好多。王素总是在几招之间败下阵来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张三丰体系下的武功练得太纯属了,对招式的过渡转换,对攻守的判断,已经完全形成了一系列的直觉,不需要专门的思索。
这一系列的直觉里,隐含了一系列的前提。比如说,只要这样这样防守,那么对方绝不可能从这个方向攻过来,或者只要如此如此进攻,对方最多只能从这个角度反击。
这些前提,在张三丰的武学体系下自然是颠扑不灭的真理,许多都是以定理的形式写在教科书里的。王素对这一切的熟练,导致了她的招法比别人更快更精妙。可是萧哲,还有那些灰袍怪人的武功却完全不属于张三丰体系,甚至和张三丰武学相矛盾。当他们的招法违反了张三丰的定理的时候,王素就一下子措手不及了。
而周远虽然多年来也是学习张三丰武学,但是由于丹田通径的原因他却没有能够真正的习练那些招式,并没有像王素那样形成不假思索的直觉,所以反而可以和萧哲对抗许多个回合。
但是周远使用的九玄掌毕竟太低级,时间一长就已经被萧哲看清了所有的变化,他手上招数一紧,周远便立刻左支右绌了。
这是王素又娇叱一声,跃了进来。萧哲舍了周远,又战王素。这一回,两人一下子斗了三十几个回合,仍没有分出胜负。
王素被武林称为天才少女毕竟不是浪得虚名,她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渐渐明白了门道。周远的武功虽低,但是他在思路上的示范作用却足够了。
两人又都了二十几个回合,萧哲一个弧线跳跃,退出两丈远,一边笑,一边说,“好啦,好啦,王姑娘,你现在对付那些毒人,已经绰绰有余了!”
王素和周远一起施礼,王素说,“多谢你的指点了。”
萧哲做了一个不必的手势,又说,“可是魔教里的那些人,武功可比我好多啦,要打赢他们,你恐怕还得看看这个!”
萧哲这话是对周远说的,他话未落,手一样,一样东西朝周远飞去。
周远伸手接住,发现是一本薄薄的书,展开一看,封面上用古朴的篆体写着“降龙十八掌”。
周远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萧哲嘴角的那种笑意里,又看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他打开书一翻,发现里面果然写着十八种掌法的习练方法。书之所以很薄,是因为里面没有讲内力的修炼,只有外功招法。可是对于周远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可是……你怎么会有降龙十八掌的拳谱?”周远问。王素本来还在猜那书是什么,听周远这样一问,也是惊讶不已。
萧哲像个真的小孩一样顽皮地耸耸肩,说,“你们知道琴韵小筑,原来是谁的住处吗?”
周远回忆了一下张塞的话,说,“是……阿朱。”
“阿朱那时候,喜欢上了当时江湖上的一位大英雄……”萧哲说。
“萧峰!”王素几乎是尖叫着说。
周远也反应过来,难道说,格致庄里这姓萧的一族,竟是萧大侠的后人!
“可是,传说中,阿朱不是被萧大侠……”王素欲言又止。
萧哲笑了一声说,“传说,也许都只是传说……”
他转过身,朝周远扬了扬手,说,“我不会你的那种内力,所以学不会这掌法,这本书,就送给你了……萧峰是把降龙十八掌使得最出神入化的人,你可不要给他丢脸哦!”
萧哲说完,转身走回了小楼。
周远和王素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周远才坐下来,翻看降龙十八掌的掌谱,王素处于好奇,也站到他身后看。
周远对这套掌法的理解本来就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所需的内力基础也已经解决,所以周远看掌谱的速度飞快。王素往往只看了个开头,周远已经一边说着“哦,原来是这样”,翻了过去。
几页之后,王素只能放弃,走到一边,看着周远在那里“嗯”,“啊”,“哦”地翻看,时而思索,时而恍然大悟,时而频频点头,时而拍着大腿赞叹。王素看着那样子几次笑出了声,他都没有觉察。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周远站了起来,然后对王素说,“王仙子,你准备好了吗?”
两个人在灿烂的星空下飞舞了起来,跳跃着,进退着,旋转着。
周远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畅快过。数学是美的,公式是美的,被数学和公式优化过的招式也是美的。可是他现在才体会到,把美到极致的招数真正地施发出来,运用出来,让内力遂穿过丹田,激荡在四肢,挥发出体外,让自然力重新融回自然,是更美的。
他时而停于高处,如飞龙在天,时而止于低谷,如战龙在野,时而进退两疾,如双龙取水,时而蜿蜒游离,如神龙摆尾。
王素已经使尽平生所学,与周远抗衡,又数十招后,周远的内力越来越强劲,手上的掌法也越来越精纯。王素一个侧翻,从旁边拿起宝剑,施展开“晓芙剑法”。
王素一使晓芙剑法,一切疑惑和猜测在电光火石之间重又都回到了周远的脑中。
最初上岛时和灰袍人对战,王素只使了短短的几招,刚才和周远对练,王素并没有使出全力,后来和萧哲切磋,她并没有使剑。可是此时,在快如疾风般的几十招里,王素竭尽全力地使出晓芙剑法,周远只觉得眼前一片幻影里,都是丁珊的身法模样。
即使是师出同门,也不可能有如此相似的身法和剑法吧?再加上刚才王素在听萧哲讲故事时自然流露出的那轻柔的声音……
可能吗,不可能吗?
周远想要知道,他一定要知道。
周远在恍惚和急切中,已经忘记了询问也许是一种办法,他选择了一种逻辑上最可靠,理论上最有保证的方式。
周远已经看过丁珊施展过好几次晓芙剑法,心中有了一个思路,他开始逐渐加大内力,压制王素的剑招,然后开始卖出她的破绽。
王素因为并不是生死对决,所以招法本就比较随意大胆,另外作为一名年少成名的高手,也多少有些好胜心,如果可以找到降龙十八掌那样的传奇武功的破绽,战而胜之,无疑是很有诱惑力的。
所以王素就中了周远的圈套。
周远用峨嵋自己的轻功闪过了王素的剑招,然后用“潜龙勿用”施法出强大内力封闭住她的反击,然后伸指在她的檀中穴和关元穴上一点。
周远这些招法一气呵成,王素上了他的当,已经无法防御,穴道被点后,立即无法运行内力,四肢一软,缓缓地倒在地上。
“降龙十八掌果然名不虚传啊……”王素躺在那里,喘息着说,脸上盈盈有着笑意。
可是周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他在王素面前俯下身,伸手到她的檀中穴。
周远之前在历史研究所的地下室曾给丁珊解穴。解穴之前他用内力分别试探过丁珊的檀中,关元,神道,伏兔等穴位。每个人的穴位对外界内力的反应都有着细微而独特的差别,就如同掌纹一样是每个人特有的记号。
周远知道这是唯一可以确认的办法,逻辑和理论上都完美的办法。他只是忘了,檀中穴在王素的胸部,关元穴在她的小腹。
王素看到周远的手伸过来,一下子涨红了脸。
周远点住她的檀中穴,像之前在历史研究所地下室那样注入细微的内力。
“啊……你不要……”王素轻声地说。
周远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更不会知道,王素没有啐他,没有骂他,而只是说“你不要”意味着什么。当他完完全全了解这些情愫,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他傻傻地测完檀中穴,又把手伸向王素的小腹。
王素这时候已经明白了周远的意图,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股错杂难言的情感。
周远测完关元穴,终于霍地站起身来。已经不需要再测了,结论是科学的,可靠的。然后他看着躺在地上,面红耳赤的王素,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或者说看上去做了什么。
“哦,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周远惊慌失措,两手疯狂地摇着说。
王素咬着嘴唇,轻声说,“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周远看着王素,一下子满脸的委屈,他几乎是哀求地问,“你……你是不是就是丁姑娘?”
王素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周远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露出了一个微笑。
王素无力地躺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浑身冒着傻气的男孩子。王素好几次心中暗想被周远得知真相时,他的表情,是愤怒,气恼,还是不屑。
而周远只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王素后来一辈子都没有忘记周远这个纯净的笑容。
周远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他只是沉浸在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里。
在他之前的人生经历里,凡是心里隐隐期盼的,脑中暗暗希望的事,一定都不会实现,就好象上天要故意跟他过不去一样。
今晚他也很害怕会是这样。王仙子就是王仙子,怎么会是丁珊?希望她们两个是同一个人,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念头?
可是这一次,他终于在面对多种可能性时,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种结果。
周远不知道傻傻地笑了多久,才反应过来王素仍然躺在又脏又硬的土埂上,动弹不得。她的双臂平展,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着。王素天生就好像是美的化身,即使是被点中穴道摔到地上,都能摔成如此优雅的姿态。
周远不敢多看,忙上前,替王素解开了穴道。
“王仙子……我绝不是想要冒犯你……”他带着惶恐解释,“我只是……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丁姑娘。”
王素站起来,一脸嗔怒,她整了整衣衫,径直走过去,“啪”地扇了周远一记耳光,可是随即就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在湖边第一次碰到你,就看出来你是个书呆子!”王素恨恨地说,“你又不是没长着嘴巴,不会问吗?”
周远捂着脸,不知道王素又怒又笑,是怎么回事。在燕子坞药草园里丁珊用剑指着他时也是凶巴巴的,随后几次维护他,又对他很好。女孩子的心事,真是很难琢磨。不过丁姑娘没有死,丁姑娘活得好好的,而且还能打他耳光,这比什么都让他高兴。
王素打得并不重,疼痛很快就消失,而周远也渐渐回过神来。
“可是王仙子,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丁姑娘被怪物掳去了呢?”周远带着点委屈问,明明是她先捉弄他的嘛。
王素自知理亏,耍赖不去理睬周远。她知道周远这个书呆子满脑子都是逻辑,一旦让他认真分析整个事情,追根问底起来,只怕比被他点中穴道还要难为情。
王素转过身,顾自朝小楼走去。走出十来步,才回头说,“周远,你不要太得意,刚才我只是让让你的,不要以为你这三脚猫的降龙十八掌己经打得赢我了。”
王素这话当然有争强好胜的意思在里面,但也并非都是虚言。刚才她的晓芙剑法虽然使出了至少九成,但是基本上是守多攻少,而灭绝剑法里最厉害的杀招,除非是生死相搏,也不会施展。周远偷袭得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王素的随意。真正对决的话,周远无论是功力本身还是临敌经验,都要比王素差上一截。
周远还是想知道王素为什么要捉弄他,但是王素不理他,他也没有办法。周远只得跟上王素,又问,“那我今后是叫你丁姑娘,还是王仙子啊?”
“你自己想!”王素头也不回。
两人在瓜田里练了颇有一段时间,都觉得困乏了。王素到灶房里舀了一盆水,稍微净了净面,就进了客房,过了一会儿,从里面扔出一个枕头和一块麻布来。
枕头的布面黄里带黑,麻布上也都是霉斑,但是从小生活困苦的周远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他把麻布铺到厅堂的一角,和衣躺了上去。
王素和周远都过了一会儿才睡着,他们需要花一点时间来消化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周远又回想起了前天在太湖畔用积聚了半天的内力飞石解救丁珊的情景。那一刻,他人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可以有所作为的冲动和信念。他不仅仅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书呆子,他不会一直在孤独和贫穷中碌碌无为,终了一生,他不会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路人,一个陪衬,一个无关紧要背景。他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可以改变事件的发展,和别人的命运连结在一起。
现在,他的这种冲动和信念愈加强烈了。只是两天的时间,却恍若隔世。他已经拥有了可以自如激发的量子内力,和武林之中最雄浑强劲,至刚至阳的掌法。他可以保护王素,找寻解药,他可以回到燕子坞,去拯救他和王素的同学和师长。如果那样,母亲就会听说他的名字,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听琴双岛上的夜晚划过了最黑暗的时刻,星辰在天空的投影里流动,晨雾开始集结,涌起,又将要遮蔽天空。周远最后紧紧攥着衣袋里的那枚玉佩入睡了,他头脑中的思维和逻辑终于静止了下来,他不再憧憬,不再担忧,而是把一切都交给了梦境。
周远沉睡的时候,并不知道萧哲在梦里紧咬着牙关,大汗淋漓,二十多年来,黑色的毒瘴随着水流飘来的恐怖记忆仍时时来侵扰他。周远也无从知道王素睡的平和而甜蜜,一丝隐隐的笑意挂在她的嘴角。
周远无法想象处在鬼蒿林另一极的琴韵小筑上,张塞和黄毓教授是如何度过这个夜晚?失去了家园的格致庄庄民们又是否和韩家宁以及安护镖局狭路相逢?周远更不清楚,在这片时空之外的燕子坞,中毒昏迷了的学生们是否还依然被挟持着,慕容校长,还有杨冰川教授是否仍在保卫着校园,和安护镖局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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