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梦境
落雪寒风伴着夜色，天地间浮着刺骨寒意。
那道被控制得极温和柔顺的灵力在他体内运转了两圈，隐隐有些要被撤走的迹象——他如今的躯体毕竟尚未开始修炼，根骨血肉早已僵化、经脉更是狭窄无比。
浑身伤痕暗疮可用灵力疗愈，却过犹不及。
要想治好他的伤，没个十数日的治疗不能成。
徐清焰在忘情宗修炼数百年，名声斐然的徒弟都教出来三个，并非无知小儿，自然知道其中的缘由与关键。
但知晓归知晓。
他这么多年拖着伤体待在忘情宗苟延残喘，早已经是被疼怕冷怕了。
心中贪恋那点难得的温暖舒适。
无意识的便朝着灵力消散的方向靠了过去。
青鸟见状，赶紧出声阻止，“徐清焰！”
徐清焰被青鸟的惊呼唤醒，赶紧试图后退。
却是已经来不及。
他跟李观棋本身便离得极近，且他浑身是伤动作沉重，想要及时改变动作谈何容易，只能惯性使然、往前靠了过去。
等待他的可不是什么宽阔坚实的胸膛、修长有力的臂膀，而是自从李观棋出现、便被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的宝贝乌木琵琶。
乌木质地细密结实，琵琶弦隐隐泛着冷光！
这玩意看似如蚕丝般柔软细弱，实则韧性极强且锋利异常，在近身纠缠的时候甚至能直接拿来将人骨头绞碎！
他若是就这么直愣愣的拿脑袋撞上去。
不说丢掉性命，至少脸上得添两道不浅的伤痕。
当真是流年不利，连篇的血光之灾！
徐清焰暗自感叹着。
预想中脸颊被划破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至。
他略惊讶的抬眼望去。
只见那隐隐散发着寒气的凶器正被它主人轻描淡写的收至背后，李观棋神色温和，力度极轻的扶了他一把。
徐清焰借着肩头突如其来的力道将将站稳。
一件轻薄柔软、却极为防寒的白毛大氅如同云朵般舒展开，轻飘飘的落到他肩头，因灵力消散争先恐后朝他袭来的寒意还没等近身，有重新伤害他的机会。
便再次被彻底的挡在了外面、寸步难进。
徐清焰被捂得严严实实，只觉得舒适温暖。
指尖轻捻着带着火气的细腻皮毛，略微咳嗽了下，在脑海里问青鸟，“……这不会是传说中的极地冰熊皮吧。”
在极北之地，生长着名为极地冰熊的妖兽。
它们拥有世间最为轻薄、御寒效果却最好的皮毛，五洲六海的世家子弟们，无不以能拥有件冰熊皮夹着火蛛丝织成的斗篷披风自豪。
为此甚至不惜以高额灵石资源悬赏。
各地由仙盟代发的寻宝榜单前五，极地冰熊的皮毛总能有一席之地。
但因极北冰原常年冰封，是能将人灵根修为冻碎的极致寒凉，危险异常，即便是元婴境修士进去也是九死一生，且极地冰熊本身具有上古大妖的血脉。
战力彪悍、残暴异常！能徒手撕炼体金丹。
能猎杀极地冰熊的人极少，能活着将其皮毛从极北冰原带出来的人，不及前者十一。
徐清焰记得六十多年前、慕容世家最受宠的小少爷得了件雪熊皮与银狐皮混着制成的外袍，喜不自胜，特意摆了宴席、广邀请朋好友办了个“鉴宝会”。
当时徐清焰病体沉疴，连正常下山都难得，自然不可能前往参加“鉴宝会”，他是在去外门领月例时听到外门弟子说起此事。
据说那件衣裳多半是银狐，雪熊皮占不到三成。
已经是难得轻薄柔软，寒热不侵。
模样也漂亮的很，通体雪白、犹如冰雪琉璃，半点尘埃污渍不沾，关灯看时竟自带幽蓝幻境，展现得竟是极地冰原的千山暮雪、万里冰封的磅礴美景。
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当时便有人提出要买，引得众人争相叫价。
最后以两万上品灵石的高价被千峰派少主抢到手。
两万上品灵石！
多少小型灵石矿脉甚至都挖不到那么多灵石呢！
以上品灵石兑中品灵石的比例是1换100，以中品灵石换下品灵石的比例也是如此，徐清焰听几个外门弟子就此事津津乐道，高谈阔论，再看着手中刚领到的5颗下品灵石。
心中怅然，难免反思自己为何竟落魄至此。
反思的结果太过惨烈，导致徐清焰对雪熊皮记忆深刻。
未成想，他竟有将冰熊皮披到身上的时候。
徐清焰暗自感叹着。
且李观棋披到他身上的这件冰熊皮大氅，没有任何拼接裁剪的痕迹，应该是有人猎了整张的极地冰熊皮，由手艺极高超的裁缝制作而成。
不论是冰熊皮的完整珍稀程度，将皮毛制成衣服的工艺，亦或是成衣的轻薄御寒，都比当年以天价南宫世家卖给千峰派少主那件有过之而无不及。
乃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千金难寻。
青鸟察觉到他的想法，拿鸟喙轻啄他脖颈，“徐清焰，你想干嘛。”
徐清焰如实答道，“想当个被人养的纨绔。”
青鸟使劲儿扒拉着他头皮，恨铁不成钢，“徐清焰你能不能争点气，别像个两块糖就能被哄走的小孩子行吗。”
徐清焰轻笑出声，“他拿的可不止两块糖。”
且他才不在乎李观棋拿出的是什么东西呢。
他在乎的……是有人愿意哄他。
杨府经由鬼修们肆意的烧杀屠戮过，触目所及全是残垣断壁，尸横遍地，铺面而来是浓厚的焦糊以及刺鼻血腥，也不知还有没主事的人能出面收拾，自然是不能再用作休憩之所。
李观棋带他去了客栈。
离杨府距离不远，客栈规模不小。
高床软枕，锦被丝滑，徐清焰本就浑身是伤，连正常喘气都会消耗体力，折腾到现在早已疲惫不堪，陷进床铺里便有些睁不开眼睛。
意识彻底沉没前，徐清焰见李观棋捡了张靠墙椅子坐了，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心中疑惑，“你要在这里过夜吗？”
李观棋点头，将背后的琵琶取至怀中抱着。
白玉雕就似的手指轻轻划过琵琶弦，流淌出连串轻柔悦耳的乐声。
那声音清越婉转，有极好的凝神安魂之效。
伴着连绵的琵琶音，徐清焰难得睡的香甜。
至夜半时分，还做了个梦。
梦到他跟绿梅的初见。
每十年一届的仙盟试炼，那年恰好轮到万梅山庄的胭脂梅秘境，忘情宗派出了十余个弟子前往万梅山庄，其中便包括他的大徒弟洛怀英。
徐清焰放心不下，领了领队的职责跟着去。
试炼进行的很顺利，最后由怀英拔得头筹。
他本就出身名门，姿容出众，年纪虽小却修为精深，试炼开场前已引得在场多数人频频侧目，在试炼中获胜后更是意气风发、一时风头无两，成了众多仙门想拉拢交好的对象。
尚未离开万梅山庄，便接到了数百的帖子。
就在万梅山庄安排的客院里，怀英懒洋洋的靠坐在窗前，表情嫌弃的挑挑拣拣，“邀我去踏雪寻梅，这究竟是哪门哪派的蠢人，是嫌我们忘情宗山不够高、雪不够厚？还是觉得自家梅花能有万梅山庄多，有万梅山庄的好？师父以后万不可与这人来往，否则整日便要被他给蠢得头疼。”
“去东海猎杀鲛人？算了，我懒得打打杀杀。”
“往南方鬼市去瞧热闹，不知道我们忘情宗背后便是天底下最大的鬼窝么，我心情好时便能跟那些魑魅魍魉斗个你死我活。
用得着辛辛苦苦往南方去？简直笑话！”
徐清焰在旁边轻笑，“要不就回忘情宗。”
如同听闻什么凶险噩耗，靠窗歪坐着的少年顿时失了惬意神情，随手从那堆拜帖中随手抽出来张，“我决定了，就去这里转转。”
语气急切，对回忘情宗的抗拒简直溢于言表。
他因某些旧事的缘故，对忘情宗有极深的芥蒂，却因出身关系始终摆脱不得。
徐清焰不忍苛责，笑着点头应了，“好。”
那张被随手抓出来的拜帖，便是百花门送的。
邀他们去参加百花祭。
百花门距万梅山庄有三千多公里，且胭脂梅秘境试炼完成时是寒冬腊月、百花祭是来年三月时分，恰巧合了怀英不想那么快回去忘情宗的心思，当即便软磨硬泡要徐清焰答应陪着他去，
徐清焰无奈，只能将领队的职责交由伍尧。
嘱咐他带其他弟子先回忘情宗，自己则陪怀英前去百花门参加百花祭，伍尧对他此举极不赞同，却碍于他作为师叔的身份不敢反驳，狠狠地瞪了两眼怀英，气乎乎的领着弟子们走了。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走了许久才到百花门。
时值三月，春意正浓。
百花门内奇花异草遍地，随处可见百花争妍、彩蝶纷飞，虽说都是些没甚灵气的低阶灵植和凡世间的花草。
经过精心培育，赏玩起来却也别有翻趣味。
怀英从小便是肆意跳脱的活泼性子，平日里却被拘在忘情宗，要守着门内的清规戒律、除了修炼还是修炼，天天嚷嚷着烦恼无趣，出门就跟长腿兔子似的到处乱窜。
在别人精心打整的花海里毁花踏草。
百花门千辛万苦的请了他们来，见花草被毁也只敢暗中心疼，万不敢表露说出来，只能看着他在花丛中四处乱窜。
踩断了新生的嫩芽，折断了将开的花茎。
徐清焰对他向来心软，知道他生来性格活泼，向来厌烦终日积雪、举目皆白的忘情宗，却碍于门规不能时常下山，便也不开口阻止他疯跑。
只管跟在他后面，给百花门赔偿花草损失。
他这边灵石刚给出去，怀英却跑的没影了。
只好转身去寻。
谁知谷内花枝茂盛、小径狭窄，他走着走着，竟在无边花海里迷了路，寻了半日才听到前方似有人在说话。
声音极小，听不太真切。
他怕怀英离了他在闯祸，着急问路。
也没多想，径直走了过去。
等离得近时，倒是听了两句言语议论。
先是有人低声问道，“绿梅，你还没给孩子取名么？”
后开口那人气息微弱，声音里透着浓浓病气。
简直低不可闻，是徐清焰修为到家，耳聪目明，隐约听得两句，“没呢，他生父不肯承认他的存在，师父也觉得他天生口不能言，生来不祥，说他实在晦气不愿意替他取名。”
“至于我……”
“我满身脏污，命不久矣，实在不愿意因此耽搁了他。”
先前那人直言道，“那也总不能不给他取名字吧！？”
不小心听到了别人私事的徐清焰顿住脚步。
打消了往前问路的念头，转身欲走。
谁知两人说完便兀自沉默不言，察觉到花枝颤动后瞬间变了脸色，娇声呵斥道，“谁在那里！赶紧给我滚出来！”
徐清焰无奈，只得现身出去跟人讲明来意。
只见两人俱为百花门弟子，修为不过是勉强筑基，认出他后赶紧过来行礼，徐清焰生怕怀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捣乱惹祸。
不愿耽搁，问清方向后便准备自行离开。
却被左边那名弟子叫住，“真人留步。”
那名弟子便是绿梅了。
当时徐清焰已是元婴修为，有穿书前各种网络视频打底，仙盟中各类仙子也见得不少，不算见识浅薄，但待他仔细看清绿梅相貌，还是略惊了下。——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布衣荆钗，仍难掩其天姿国色。
即便是满脸病容，也丝毫不损其美貌半分。
见他当真停住脚步，绿梅咬紧苍白嘴唇，“噗通”声跪倒在地，冲他行了个叩首大礼，“真人此刻现身此处，必是有缘法，绿梅斗胆，求真人为我儿取个名字吧！”
说着强忍着惧意，战战兢兢的站起来，从石桌后拎了个装在篮子里的小婴儿出来。
那小孩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且不像寻常小孩那般喜欢哭闹，就安安静静的躺在篮子里，睁着黑珍珠似的眼睛看他。
徐清焰看了片刻，心生喜爱。
想着自己已然是元婴修为，背后还有个当宗主的师父做靠山，给个小孩子取名也不算出格离谱，便应了绿梅的请求。
看着那孩子略想了想，便开口道，“我刚听你们说他天生口不能言，不如就叫观棋吧，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也。”
“望他日后君子端方、品性高洁。”
……李观棋。
见床上躺着的人似乎做了什么美梦，青白嘴唇轻轻翘起，神色惬意，李观棋心满意足的按停了琵琶音，起身走到床边。
鸦羽似的眉睫低垂，眼眸中流泻出些许笑意。
你能来找我，我心中极高兴。
清焰……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