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初雪(1)
诸伏景光第三次放学时路过公园边的小秋千时,终于没忍住停下脚步朝那里走过去。
秋千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披散着一头柔顺的白色长发,眼眸湛蓝,穿着繁复的白色长裙,露出来的脸庞,手臂,脚踝等部位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发光。
她很漂亮,过于浓墨重彩的白不但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反而惊艳得惊心动魄。
连续三天放学时诸伏景光都看见她独自坐在秋千上轻轻晃悠着,赤着双脚,一言不发,路过的人好像完全不在意这样奇怪的她,视而不见,没人和她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诸伏景光觉得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一丝孤寂。
“大姐姐,你是不是迷路找不到家了?”
诸伏景光把书包取下来放在地上,在对方身侧的另一个秋千上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少女闻言转头,对上诸伏景光关切的视线,忽地莞尔。
“是啊,找不到了。”她脚上稍微用了点力,秋千加大幅度晃动,脸上悠然浅笑着,“我家在很远的地方,我在这里等人来接我回去。”
“那接你的人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呢,也许明天,也许下个星期,也许要很久很久。”
诸伏景光瞪大眼睛,他迟疑地打量着对方,注意到她都没有鞋子穿,光着脚走路很容易受伤,而且她好像也没有像别的女孩子那样随身带着包包,也许连钱包都没有。
“那我帮你报警吧,找警察帮忙的话,应该可以更快找到来接你的人哦。”
“不用,我只要在这里等着就好。”
刚上小学的诸伏景光有些纠结,他觉得遇到困难报警寻求帮助才是正确的选择,他的哥哥诸伏高明很厉害,立志以后要当警察,因此在他认知里,对警察这个职业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拜。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只是在这里等,不愿意主动去找来接她的人。
诸伏景光掏出身上所有的零花钱给她:“你去买一双鞋子吧,不穿鞋子走路的话脚会很难受,还有可能受伤的。”
少女捻起他手掌心里还带着暖意的钱币,望进他澄澈如水晶般的眼底。
她唇角勾起狡黠的笑意,故作苦恼地说:“可是不够啊,我好几天都没吃饭了,还想买好吃的东西,这点钱就算买鞋子也只够买一只的……”
“那你等我,我回家去拿,我攒了好多零用钱,可以都给你!”
“真的可以吗?”
诸伏景光重重点头,再次强调道:“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跳下秋千拎起书包小跑着往家奔,很快消失在街道转角,消失在少女视线里。
再返回秋千处时,天已经黑了。
“大姐姐,我来了!”
诸伏景□□喘吁吁地停在秋千旁,焦急地四处寻找那道白影,却怎么都找不到人。
他有点难过,自责耽误太久,对方才会等不及走掉的。
口袋里放着准备送给对方的零花钱,他来的时候还在便利店买了便当,因为她说好几天没吃饭了。
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诸伏景光决定把钱带在身上,等下次遇到就给她。
从隔天起,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诸伏景光都要在秋千那里等很久,遗憾地发现还是没等到人,只能默默地回了家。
终于有一天,他又看见了仍光着脚丫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的女孩。
“太好了,大姐姐,终于又见到你了!”
诸伏景光确定不是幻觉,开心地朝她奔过去,将小心放在书包里的零花钱取出来递给她,认真地说:“这些钱都给你,一定要买鞋子,还有吃的东西,不够我会继续攒钱给你的。”
少女望着他,心里难得生出几分罪恶感。
她还以为小孩子忘性大,几天见不到就会把她忘记,给她的那些钱其实也没用上。
只是随口骗着他玩儿的而已,她虽不是人类,却也没为钱操心过。
“……你叫什么名字?”
“景光,”诸伏景光仰着脸看她,直到她把钱收下才放心地笑起来,回答道,“诸伏景光,大姐姐你呢?”
“我叫花见。”
花见收下了他送给她的钱,买了初入人类社会的第一双鞋子。
诸伏景光并没有灵力,不知道为何能看见她的妖怪形态,他大约也没意识到其实周围的小伙伴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见她。
后来花见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冠以春井的姓氏,留在了春井家。
没多久,她也在附近的国中入了学。
以人类的姿态。
体验人类生活的花见和诸伏景光成了朋友,还认识了他的哥哥,终于找到机会把小景光借给她的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还给了他。
从七岁到十岁,诸伏景光窜高了一截,连哥哥高明都长了一个头,只有花见没有任何变化。
花见升到了高中,也到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身份特殊,本来就不能长时间在同一个地方停留,留在春井家的三年也足够她了解大部分作为人类生活的规则了。
可意外总是比明天来得更快。
诸伏景光的父母被人杀害,年纪尚小的他被母亲藏在柜子里躲过一劫,才上高中的兄长诸伏高明没法照顾他,由东京的亲戚确认收养。
罹遭大难的诸伏景光再没了之前的活泼开朗,他好像连笑都不会了。
花见到诸伏家和他告别,才知道这个噩耗。
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诸伏景光早已懂得了死亡的含义,知道父母再也不可能回来,他也即将去东京的亲戚家生活,面临和兄长的分别。
还是个孩子的他过早地认识到命运的残酷。
但在花见面前,他还是努力打起精神:“过几天我要去东京的亲戚家里住了,这是地址,等我熟悉了环境会跟你联系的。”
他很珍视自己的朋友们,不管是谁,都有好好道别。
尤其是花见。
彼时的景光还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朋友里他最舍不得的是她,他想着他们可以保持联系,绝对不会把她弄丢的。
只是花见在他去找她之前自己找来了。
花见低头看着他摆在面前的果汁,抬头又注意到角落里形容狼狈,满身血污的中年男女,抿唇不语。
他们是诸伏景光的父母,花见曾经见过,所以认识他们。
诸伏先生是位温柔和蔼的老师,他的太太是家庭主妇,性格同样非常友好和善,两人察觉到花见能看见他们都有些无措,努力将自己藏进阴影处,担心吓到花见。
但他们都多虑了,花见可不是会被随便吓到的家伙。
景光对此一无所觉。
正式以人类身份留在春井家后,花见就趁着和诸伏景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观察过,他家里完全没有除妖师的传承,之所以能看见妖怪形态的她大约只是因为年纪小,体质比较特殊。
随着年龄渐长,这样的能力就会逐渐弱化直到消失。
他的哥哥高明也知道这点,在了解到花见是来自那个春井家之后曾拜托她帮忙,弱化了景光的这个能力。
因此诸伏景光没有像当初看见花见那样看见留在家里的诸伏夫妇。
花见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绿色羽毛造型的挂坠来,递给景光说:“我今天也是来和你道别的,我也要回老家去了,是很偏僻的乡下,没办法经常联络,这是送你的礼物。”
诸伏景光愣了几秒才喃喃:“你也要离开这里?”
才刚失去父母,又要被迫和唯一的哥哥分开,他看上去还算坚强,可花见能感觉得到他心里的不安和失落。
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啊。
她这样想着。
“我只是暂时离开而已,你的地址我已经记下了,等我有空就去东京看你。”
“真的吗?什么时候?”
花见想了想:“我也不确定,不过我答应你,等初雪的时候就去看你。”
诸伏景光巴巴地望着她:“那你一定要来。”
“好。”她郑重点头。
花见知道他刚失去父母又要被迫和唯一的亲人分开,心里惶恐又不安,不介意说个善意的谎言安慰他。
反正妖怪又不需要遵守诺言,她只是出于好心不想让他看起来太难过而已。
等到他离开这里适应了新的生活,他会认识很多的朋友,经历许多的事,童年时短短相处过几年的她就显得无足轻重。
他们本就不是同类,这一场意料之外的相遇该是以再重逢却擦肩而过互不相识为结局。
临走前,花见为自己为数不多的人类朋友诸伏景光做了最后一件事。
她恢复了他被封印的特殊体质,让他能看见自己父母的亡魂,为防止他们吓到小景光,还特地帮他们遮掩了可怖的死相。
透明状态的诸伏夫妇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
两人满眼感激地冲花见道谢。
花见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嘱咐道:“你们最多能留在他身边三五个月,总归都是要离开的,多陪陪他,再好好地道个别吧。”
人类的生命总是脆弱又短暂,花见已经看过太多了。
她是半妖,母亲是妖怪,父亲是人类,匆匆几十年相伴,父亲的生命在母亲的漫长妖生中宛如昙花一现,可他们都不觉得遗憾。
无论是人还是妖怪,都会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天,真心相伴过,再好好道个别,就已经足够了。
多的不能强求,也强求不来。
几天后,花见离开春井家回到自己和母亲相依为伴长大的地方,诸伏景光也被亲戚接走。
诸伏夫妇没有能陪伴他很久,可他们教会了他如何平静对待死亡这件事。
魂体消散前,诸伏景光已经渐渐从阴霾中走出来。
他聪慧乖巧又努力上进,亲戚们都很喜欢他,进入了新的学校,交到了新的朋友,生活重新进入按部就班的轨道。
诸伏景光有个最好的玩伴,叫做降谷零,是个金发黑皮的混血儿。
两人性格一动一静,却出乎意料地很合得来,他们从小学,到国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毕业,一起进了警校,认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还完成了多年的夙愿,找到杀害父母的凶手以告慰亡者。
这一年他22岁。
从警校毕业之后,诸伏景光改换身份。
他彻底掩埋原本的身份,化名绿川景,目标是加入一个以酒名为代号的组织卧底。
上面给他伪造了一个自幼混迹于黑/道的孤儿身份,明面上在杯户町经营一家小酒吧,实际上以杀手身份接近目标组织成员。
一年后,诸伏景光顺利从普通成员晋升至有代号的组织干部。
他的组织代号为苏格兰。
同年,他和比他早加入组织的另外几个成员搭档出任务,偶然遇到了毕业后就失去消息的幼驯染降谷零。
原来对方和他一样也选择彻底封印原本身份,改名换姓卧底组织。
降谷零化名安室透,获得代号波本。
两人保持着疏远的组织成员关系,私底下却还能和从前一样偶尔在诸伏景光的酒吧聚聚,就算不能和其他好友见面,彼此作伴,似乎也能让不得不沉浸在黑暗沼泽中的心脏得到片刻宁静。
傍晚,暮色霭霭,一场雪来得又快又急,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
降谷零穿着一身不引人注目的黑衣,显眼的发色也用帽子遮挡起来,漫不经心地走过人行道,随后钻进了不起眼的小酒吧里。
进门后是一截往下的楼梯,到底是间装设简单的酒吧,面积并不大,除了吧台后的几只高脚凳,靠里的地方还摆着几张桌子,勉强能坐下十来个人。
他到时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诸伏景光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转回头,看见是他,表情柔和些许。
降谷零轻车熟路地坐到吧台前。
注意到他帽子和肩上落下的雪花,诸伏景光微怔:“下雪了吗?”
“是,今年的初雪来得早,才十一月初就下了。”
说话间降谷零惯常喝的威士忌已经递到眼底,琥珀色的酒液在酒吧并不明朗的光线下映射出别样的光泽,和他的发色相得益彰,辉映间仿佛流光溢彩。
见好友递了酒给自己后就陷入沉默,他眉梢微挑:“又在想那位初雪小姐?”
他听好友提过很多次,在认识自己之前结识的一个大姐姐,不知道对方帮了什么忙,景光一直念叨着想再见她一面,只是单纯地想跟对方说声谢谢。
“我一直都记得她说初雪的时候会来看我,今年是第十五年的初雪了,她还是没有来。”
他不知道对方是忘记了和他的约定还是因为什么事才没有履行约定。
可即使过去那么久,他仍然清晰记得她的模样。
离开长野那一年他才十岁,今年他二十五,从少年长成了现在可靠的大人模样,而算起来当年的那个女孩已经三十岁了。
就算再见面也说不定他根本认不出来对方了。
诸伏景光还是想再见她一次,至少和她说声谢谢,替他多留住父母的那半年将使他一生都被治愈。
降谷零倒是很能理解好友的心情。
他幼时也遇到一位很好的医生,她对他说的话至今记忆犹新,那时他还经常故意受伤去找她。
景光的初雪小姐显然跟他认识的那个医生一样是不可取代的特殊存在。
“不说这个了,hiro,最近组织里风声很紧,你的身份很有可能暴露了,你有跟那边联系撤离的事吗?”
降谷零压低的声线配合着严肃的表情让酒吧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他注视着好友道:“你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我有任务要离开几天,万一你真的被盯上我没办法帮你。”
诸伏景光笑了笑说:“你本来就不能帮我,放心吧,前辈不会供出我来的。”
琴酒之前抓到公安的卧底,是和他一样来自警视厅的前辈,两人本来没什么交集,可之前对方遇险,他曾经被指示去帮忙。
对方的身份卧底身份暴露可能会牵连到他。
降谷零担心的倒不是景光会被出卖,而是担心以琴酒的敏锐度和洞察力,就算那人什么都不说,也可能会被察觉到什么。
想到这件事,他心里就有点不安,总觉得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
只是好友也有自己的坚持。
他们好不容易才加入组织获得代号走到如今还算重要的地位,但其实离组织真正的核心还很远,换成是他也不甘心就这样身份暴露撤离出去。
说服了降谷零不再提及自己撤走的话题,诸伏景光目送好友离开,独自坐在吧台后。
他闲下来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习惯性地拿出内嵌一枚绿色羽毛的水晶挂坠,随身携带了那么多年,都被他手指摩挲得包浆了。
那里面是真的羽毛。
诸伏景光一直都很好奇,到底是怎么做到把羽毛镶嵌在完整的白水晶里的。
他后来曾与父母的亡魂相处半年,母亲告诉她花见有匪夷所思的能力,他便一直觉得这枚挂坠也许有特殊的效果,始终仔细地收好带在身边。
十五年过去,他却再也没有遇见她。
晶莹的水晶挂坠在光线下氤氲出奇异的光泽,他轻轻握在手里收起来,收拾好店里,归置好桌椅,再关掉灯,慢慢地走出门。
这场初雪来得早,势头也不小,纷纷扬扬的已经给街道建筑覆了层银装。
诸伏景光仰头看了会,无声的叹息融在夜风里。
他没有告诉幼驯染,其实想和花见重逢说谢谢是个借口,他只是很想再见到她。
年少时还不懂为什么独独无法忘记相识短短三年的她,后来就明白了,他大约是喜欢她的,早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
想要和她重逢的执念早已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每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他都在等她出现。
骗子,他心里想。
第十五年的初雪了,你今年也还是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