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落凤坡
天气晴好,冬日难得的大太阳。
一道山坡横在面前,下临一片广阔的原野。冬天的原野,颜色极为单调,入目皆黑灰色。
此地叫落凤坡,在漳河北岸约三十里处。传说古时有一群凤凰曾栖落在这里,故名。
王如龙率领一万宋兵,到了落凤坡。他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完全不理会身边的王义在说些什么。
漳河伏击,重创金兵。大名府的军民像过年一样高兴,有人甚至在街上放起了爆竹。王如龙更是喜笑颜开,比自己打了胜仗还得意。连忙吩咐府吏些奏折,向朝廷报捷请功。
马扩却一点不觉轻松,心上反而沉甸甸的,面色隐忧。好像不是射杀了金人,而是打了败仗。
他很清楚金军的实力。这个强悍的草原民族,绝不是那么轻易被打败的。
漳河一战,胜在金兵一直轻视宋军,完全不做防备,而且趁其扎营,突然出击,打了个猝不及防,又侥幸的成分。况且,金兵被烧死大半,真正和宋兵交战而死的,反倒在少数了。歼灭几千金兵,对金人并无多大影响,反会招致更凶悍的报复。
所以,他并未特别在意王如龙的庆功宴和战报,而是急着召集众人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顾羽满脸欣喜:“子充,我们可是好久没打过胜仗了!不减当年啊!”
马扩神色平淡,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顾大人,现在还远不是高兴的时候。实在是胜得侥幸。金人受了重挫,必定不会甘心,难过的额日子还在后头呢!”
讹里朵面色阴沉,背着手在大帐里踱来踱去。手下的兵士一个个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没来由惹了这位王爷。
讹里朵很是不解。他派出五千精兵,竟被宋军伏击,死伤大半。逃回来的不足一千人,还有好些兵士被烧,像刚从柴灰里钻出来。连他一直看中的,号称“大金国勇士”之一的铜先文郎,也丢了性命。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不得不好好想一想。
宋朝繁庶,宋兵懦弱,官家可侮,官员无骨。这次却让他开始改变看法。
直到大将乌利曲安走进营帐,讹里朵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在金人里面,乌利曲安身材不高,却肥大健硕,擅长摔跤,一双暴眼,加上卷曲的头发和络腮胡子,让他看上去凶巴巴的。
同为大金国勇士,他一向与铜先文郎互相瞧不上眼,私下里更是少不了明争暗斗。这次听说铜先文郎被宋军杀死,表面上看似伤心,其实心里却乐开了花。
听乌利曲安要带三千兵士去打宋军,讹里朵有些吃惊。他素知乌利曲安向来勇猛好战,可铜先文郎五千兵马刚刚被宋军杀得大败。
乌利曲安猜出了讹里朵的心思,不以为意地笑道:“王爷不必为小将担心。那肯定是铜先文郎自己大意,才输给宋军。我只要三千!大宋这些兵士,有几个能抵得过我大金国的铁骑?”
当派出去的踏白兵回城,禀明金兵又将来犯的消息时,马扩还在和众人商议。
尚未开口,只见王如龙起身说道:“各位不必费心,这次本官亲自带兵迎敌!我这个大名府的父母官,也该为国尽点力了!”
众人都是一惊,绝然想不到王如龙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向对战事唯恐避之不及,这次却主动请兵,还要亲自带兵出战。
厅堂一时静了下来,众人惊异地看看王如龙,都把目光投向马扩。
马扩沉吟着,仔细琢磨着措辞:“大人为国请战,自然是勇气可嘉。可金兵凶悍,漳河一战胜在金人一向轻敌,且毫无防备,正是出其不意。现在金人有了戒备,恐怕没那么容易。”
王如龙哈哈一笑:“马大人是不是觉得下官太唐突了?我也是进士及第,圣上钦点,校场不知见识了多少争斗。那金人也不是三头六臂,你马大人能重创金人,本官难道不能?”
顾羽正待发作,被马扩止住:“漳河之胜,功不在马扩,是众人之力,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大人的守城之功。如今大敌当前,何分你我,我等同舟共济罢了。请大人三思!”
王如龙去将手一摆:“不必多言,就这么定。我是大名府的知府,自然有权调动兵士!”说罢,径自起身回内衙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马扩一脸惊愕。
马扩、顾羽苦劝,王如龙终是不听。众人无可奈何,只得由他。
王如龙自去点了一万禁兵,带了家将刘能,就要进兵。
马扩试着再劝,王如龙干脆不理。马扩再无办法,只好叫来王义,仔细嘱咐一番。
这次王如龙没再拒绝。众人看着他趾高气扬上了马,头也不回地出城去了。
乌利曲安到达落凤坡前,显然大吃一惊。坡上密密麻麻,竟全是宋军的旗帜。
他本以为宋军肯定会躲进城里,死守不出。不想他人刚到,人家已经等在这里了。宋军这样的阵势,他还从未见过。
难道宋人果真变了脾性?难道铜先文郎真的不是轻敌大意?想到这,他突然有些慌乱。
王如龙早看见了坡下的金兵。
出城时他意志满满,大有不荡平金军不回的架势。可真正面对这些人高马大,气势汹汹的金兵时,他的腿不由地抖了起来。
王义一路力谏将兵士埋伏在落凤坡,待金兵上坡时突然袭击。王若龙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只顾和家将刘能指指点点。王义只好叹叹气,闷着头跟在后面。
看见坡下出现的金兵,王义没有慌张。虽然金兵凶悍,但这一队最多不过三四千人,己方一万宋兵,占据山坡,居高临下,金兵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容易攻破。
太阳挂在头顶,山风吹得枯枝咯咯作响。
原野一片宁静,只有枯草在风中抖着。
王如龙的汗水却下来了。
他忽然很后悔,不该强出头争什么功劳。马扩等人的胜绩,让他觉得打仗不过是那么回事,金人也不是那么可怕。然而这些金兵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发觉自己错了,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王义在一旁焦急地说道:“大人,赶紧布兵吧!”
王如龙这才清醒过来:“是,是!当然要布兵排阵。”
他叫过刘能,下令军士准备冲击。
王义以为自己的耳朵有问题,问了一句:“大人,您说的啥?”
王如龙把脸一绷,强作镇定:“我令军兵们准备冲下坡去,刺杀金兵!”
王义简直要疯了:“大人,不可!万万不可啊!”
王如龙眼一瞪:“有何不可?”
王义焦急地答道:“坡下是一片原野,空阔无遮挡,正适合骑兵。金人久居草原,这正是其所善长。况且金兵早有戒备,不再有出其不意之说,冒然冲下去,未必稳妥。”
王如龙不以为然:“我有一万兵马,金兵不过三四千,正好包围全歼!”
王义苦笑:“大人,坡路不宽阔,难以排开全部兵马,无法发挥人数优势。不如就在坡上,等金兵来攻,用弓箭射杀,让他骑兵的优势无从施展。”
王如龙觉得有道理,正待下令,忽又停下,心内思忖:“我请战出来,听他一个小将官的主意,即使获胜,也说不得全是自己功劳。我三倍于金兵,难道还不能取胜?”
随即脸色一沉:“我天朝大国,怕他野蛮番邦?不必多言,看我怎么破金兵!”说罢,让刘能下令,全队出击。
王义眼看无法制止,急得直跺脚。
乌利曲安看着坡上突然冲下的宋兵,先是一惊,接着轻松笑起来。他搞不懂这些宋兵不去守住高坡,却主动来进攻自己。
一群宋兵从坡上乱糟糟地冲了下来。还未到坡下,就有人摔下马。金兵也不禁目瞪口呆。
乌利曲安长刀一挥,金兵冲了出去。转眼间双方就战在一起。
不多时,冲下来的宋兵就被金人砍杀过半,剩下的掉头就跑。慌乱中,人马相撞,又有宋兵倒在地上。
王如龙双腿发软,几乎要掉下马来。他结结巴巴地喊着刘能:“快……快走吧!”
王义大吼一声:“大人,哪里去?”
王如龙一哆嗦:“你没看金兵就要来了吗?”说罢,不管王义如何反应,竟然带人自顾跑了。
王义心里直骂,忙喊了弓箭手来。可上坡的宋兵和追上来的金兵混在一起,根本无法放箭。那些兵士看知府大人都跑了,再不顾王义大喊大叫,都随在身后往回跑。
王义无奈,也只得跟了便走。落在后面的宋兵,不断被金兵砍倒。弓箭、马匹丢的满路都是。
王义很快追上了王如龙,拿刀逼住他:“大人,您不能再跑了!兵士都乱了,这样下去会被金人杀光的!请大人赶紧回头,号令军兵,抵挡金兵!”
王如龙脸色苍白,满脸怒意,却又不敢发作,完全忘了自己出城时的豪言,故作可怜巴巴地说道:“我一文人,哪带得了兵啊!还是请王将军召集吧!”
看王义还在怒视他,吓得要下马磕头。王义忿恨地摇头,无奈地说道:“你走吧!”
王如龙像得了特赦一样,急匆匆带着刘能等人跑了。
王义调转马头,大声呼喊溃退下来的宋兵。宋兵终于清醒过来,纷纷聚到王义身边。
王义拢了军马,让弓箭手迎上前,放过奔逃的宋兵,直射后面的金兵。
金兵终于停了下来。大批的宋兵躲过了追杀。
王义收拢弩箭,留下精壮敢斗的兵士断后,让其余的士兵先行撤退。
终于那些兵士都渡过了河。王义让弓箭手射出一轮弩箭,随即带领他们向漳河的浮桥狂奔。
河水哗哗。浮桥在水面来回晃动。
金兵躲过一轮弩箭,又追了上来。
王义等人上了浮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河水在脚下奔流,江风吹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远远的,隐约望得见对岸的那棵大柳树。王义终于松了一口气。
突然,一阵晃动,浮桥的另一端竟然沉入了江中。王义大惊。
原来,有人已经将对岸的浮桥缆索砍断。王义等人立刻掉入齐腰深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浸的人身寒心冷。
王义回头望望大名府城墙上隐隐飘扬的旗帜,毅然掉转头,一步一步朝岸边的金兵走去。
十几名宋兵无声地跟在身后。
河水汤汤,乌云在城头翻涌。
阳光落在河面上,滚滚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