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秋千
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一个是可望不可及的张太太,陆见川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将所有可能都猜了一遍,可是唯一不敢想的是,站在陆庆归身边的女人,是张太太。
他有些拘谨,不知道是该主动称呼她还是该视她为不存在,便只好端端站在原地,两只眼瞪向陆庆归。
宋枯荣斜低下头,示意陆庆归赶紧说几句话。
“噢!。”陆庆归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只身往前走:“大哥怎么来了,是宫玲那丫头跟你说的吧。害,快进来吧。”
他走到陆见川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胳膊。
然而陆见川却拧着劲儿,陆庆归怎么也掰扯不动他,两只胳膊搅和在一起,像对同心锁。宋枯荣也走了过来,三个人站成一排,僵持许久。
看着陆见川脸色严峻,宋枯荣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偷偷冲陆庆归使眼色。
还没等陆庆归反应过来,陆见川忽然说话了:“你先别进去,我有话问你。”
陆庆归两边来回看了看。其实从他决定要追来香港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会有这么一天,要将一切都坦白给陆见川听。他没办法,转头对宋枯荣笑了笑:“你先进去。”
她点头嗯了一声,乖乖迈进门。
这兄弟两个人,就是两个极端。一个三十多岁无儿无女,一个二十三岁就当了爹,孩子他娘还是婶婶辈的财阀太太。陆见川对这一切暂且一无所知,只是多多少少能猜得出一点他们二人之间那番见不得光的关系。
两个人绕着山头一片林子园走着,海风一阵阵刮来,明明两个人都有话说,却没一个开得了口。
陆庆归受不了气氛尴尬,便插着口袋闲聊了几句:“香港的天气真好啊。爹买得这处房子算是买对了,风景宜人。”
陆见川不说话,两个人又都陷入沉默。一直走到林子后的海岸路边,满天湛蓝,飘着洁白的云絮,陆见川寻了处石椅坐下来,陆庆归坐到他旁边。
他仰天叹了口气:“说说吧。”
陆庆归也仰着脸,愣了一秒后,就咧开嘴笑了:“你不问我怎么说啊?”
他转过头,目光锋利:“你们都那样了,还需要我问什么?!”
陆庆归仍仰着头,笑意不收。
他气得撇嘴:“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
“你们在一块多久了!”他斥声。
陆庆归闭上眼睛想了想:“嗯……不久,几个月吧。”
陆见川气得头昏脑胀,咬着牙骂他:“你怎么敢啊!她是张太太!你…你你你考虑过后果么?!”
“怎么没考虑,可是考虑了也还是这样。等张先生一死,我就娶她进门。”
陆见川瞪大眼睛,这小子肯定是疯了,他觉得不可思议,连这种荒唐的话也说得出口,不是疯了是什么?他怒冲道:
“你能娶得了她吗!啊?!你跟那一群上海人怎么交代!你跟张家人怎么交代!啊?!你有没有为你自己考虑过!有没有为陆家考虑过!爹把家业交给你,就是为了让你娶个寡妇!啊?!混账!”
他抬起手作势要打他,
“她怀了我的孩子。”
陆见川戛然而止,手落在半空中,像被定住了似的。陆庆归盯着他:
“如果是你,大哥,你怎么做?”
他慢慢垂下手,眼神呆滞,怅然若失,如今坐在自己身旁的弟弟早已经不再似从前那般漫不经心。他早该知道的,从他在心里决定要将陆家让给他掌管的时候,就该知道。陆庆归从头到尾扮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却没有一样是真正的他。或许从前那个欠下许多风流债的花花公子,也是他故意扮演的角色之一。
他又能如何再怪罪他。孩子,他实在太看重孩子了。陆庆归有了孩子,就是陆家最大的喜事。他已经不在乎别的,甚至他跟陆庆归同样殷切的期望这个孩子平安诞生。
“我爱她。”陆庆归双手握在一起。
陆见川决定放下偏执,跟他好好谈一谈:“庆归,你想过后果么?”
“想过。大不了背负些骂名,我不在乎。”
“不止是背负骂名这样简单,庆归,一旦让外人知道你们二人从前的苟且之事,整个陆家在上海都抬不起头,她抬不起头,你们的孩子也抬不起头,你知道吗?”
陆庆归沉默。
“你绝对不能娶她。”
“大哥,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你今天来,就是想教育我这些的么?”
陆见川丧着头,他对他这个弟弟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我明白。可是无论如何,我也要陪着她把孩子生下来。我不顾一切来香港,为的就是这个。大哥,我真的不顾一切了。”
“上海那边你怎么交代的?”
陆庆归回答他:“我找了二姐他们帮忙。大哥,你要是有空,还是多回去看看,他们做事一向潦草,我不放心。”
陆见川点点头:“可你在香港待那么多天,上海那边要是问起来,你打算怎么说?”
“说我病了,在香港治病。”
他编的这个谎,看似草率,实际上是已经下了永远不回去的决心。
病跟死总是连在一块,要真到了那一天,他就自圆其说,干脆在香港死去,死了一了百了,死了他在上海就自由了,他就永远也不用回去,即使无法名正言顺的迎娶她,跟她一辈子隐姓埋名也是好的。若战乱结束他们都幸存下来,就白头偕老,否则就在战火中真正死去。他都愿意。
陆见川站起来:“好。我帮你这一程,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把陆家、把爹的话,放在第一位。”
陆庆归正好奇,他问:“大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家业让给我?”
“不为什么,你比我聪明。”
陆庆归笑笑:“你可别这么夸我,我不习惯。”
两个人准备往回走。陆见川答应帮他保守这个秘密,在香港就对外声称宋枯荣是陆庆归新交的女朋友,怀孕的事能满则满,最好不要走漏半点风声。
“你们两个人能行么?要不让百禾过来照顾你们。”
陆庆归拒绝:“百禾…算了,让她好好在上海待着吧,她一向嘴里没个把门儿的,就怕以后说漏了嘴。”
“那我找个老实些的老妈子过来。”
“不用,不用麻烦,我能行。”
“你能行什么?我说不行就不行,人家现在怀着咱们陆家的子嗣,你要是照顾的不周,万一有个闪失,我可饶不了你!就这么定了,长兄如父,我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能驳,听见了没有!”
陆庆归无奈:“是是是,大哥说的我怎么敢不听。”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门口,陆见川上车前,又啰啰嗦嗦吩咐了许多。
刚要上车,陆庆归拉住他:“你不进去看看你弟媳妇?”
他甩手道:“去去去!有什么可看的!我不像你,我看着她我可害怕!”
陆庆归一脸得意:“有什么可害怕的?多好看啊。”
“你本领大,连财阀太太都敢上手!混蛋东西!一说起来我就想揍你!”说着他便抬起手朝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陆庆归缩着头,嬉皮笑脸的:“别这么说呀,我嫂嫂从前那也是香港名门贵女,不一样被你弄到手了?”
“去!我走了。”他刚打开车门,又像想起了什么,挠挠头转过身,吞吞吐吐道:
“那个……那以后我们要是碰面了,我怎么叫她呀!还叫张太太?”
“张你个头!叫弟媳妇。”陆庆归嚷嚷。
“滚!我就叫张太太,走了!”他一股溜坐上车,啪地一声关上车门。
“不行!你敢!喂!”
陆庆归叉着腰,车都已经走远,他仍气势汹汹的站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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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他一路没见到她人影,走进到里面,才听到厨房有些动静。走近一看,真是她在里头忙活,袖子卷得高高的,腰上系着他早上系的那条围裙。
“你干嘛呢?”
“煮碗面给你吃。”
“你会吗还煮面。”他走到她跟前,才看见她衣裳正面湿了一大块,也不知道是水还是油。
他忙扭开她,从她手里夺过筷子:“你这怎么回事啊,弄这么湿。”
“没事儿,洗菜的时候溅上的。”
“快快,快去换了,别瞎忙了,放这我来弄。”
“唉呀,都快煮好了。你别动我。”
“唉呀!放我下来!”
陆庆归一把给她抱起来,往里走:“别动,再动把你扔进池子里。”
“面要糊了!”她摆着两条腿嚷嚷道。
陆庆归一路将她抱到楼上:“糊了我也能吃,刚给你买的衣服怎么脱了?”
“我怕弄脏了。”
“怕弄脏你就别去做,马上换上。”他将她抱到衣柜边上才稳稳给她放下来,两手扶着柜窗,气喘吁吁,盯着她:“哼…哼…饿了你跟我说啊,我做给你吃。”
“我就是想学学嘛。”她瘪着嘴。
他两手伸进她腰间,将她搂在怀里,一边说话一边给她解开围裙:
“噢,那等你生下宝宝,休息好了,有的是时间能学,到时候我好好教你。好么?”
她笑笑:“噢。”
“行了。”他松开手:“把衣服换了,我去看看面还能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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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过后,屋后阳台就成了个赏月的绝佳位置。灰石砖相衔成路,茂密的杜鹃花丛后就是那片月下浅海,他们并坐在秋千上,吹着晚风,迎着月光,聊一些最平淡、最细枝末节的琐事。
宋枯荣忽然问起白天买旗袍的事:“你为什么喜欢这件旗袍?”
陆庆归抚了抚她的头发:“因为我梦见过。你信不信?”
“不信,这都能梦见过?”
说起梦,陆庆归又有了话茬:
“对了,你梦见过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