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春天
一过腊月二十八,除夕近在眼前,要说积极乐观还当属楼兰百姓无疑。
今年即便是灾年,京都城的商户们仍是从腊月里便开始装点起来。
从宣德楼起到东华门,沿途搭着彩棚,贩卖着各式各样的货物,譬如女子的珠翠头面、胭脂水粉、男子的发冠靴鞋,应有尽有。
其余几条大道上的门牌楼子也都是张灯结彩,沿街商户门口更是花团锦簇,一路上还有零散货郎担着担子叫卖些柿饼、狮子糖、西京雪梨热闹极了。
打眼一看,同往年并无两样,若无人提及,那从冬月里绵延到腊月的天灾和人祸就仿若未曾发生过。
因着朱玥有孕,又是头三个月,今年自然就留在京都过年。留在京都,家宴肯定是躲不过的。
依着楚风萧的意思,今年家宴一来是犒劳自冬月里就辛苦赈灾的官员及其亲眷;二来就是想着热闹些方能祛一祛晦气。是以无需大操大办,但是务必要热闹尽兴。
朱玥有孕在身,这操持的事最后仍是落到经验老道的秦管家身上,她也就等着除夕当夜做个吉祥物。
京都城外,为保宁寺附近流民编户造册一事已经办的七七八八,朱庸更是早于几日前便已经归京述职。保宁寺附近便只余下朱庸的几位亲近将领带军驻守在此地轮流换防,以备不测。
此地一应事项皆已经落实的差不多,身为京都护卫军统领的吴正九自然也不必守在此处,请过旨意,一行人便于除夕当日归京了。
朱萸是随着吴正九一同归京,入东华门后,两人便先行分开,朱萸抄近路直接去楼兰王府赴家宴。
彼时,朱玥正抱着个汤婆子坐在抱月亭,和过了晌午便来的朱夫人、李淑娴以及几位嫂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家常琐事。
闲聊着正是发困的间隙,乍看见朱萸从月亮门款款而来,眼睛一亮,也不困了,起身快走几步就要往前迎上去。
一旁伺候的惜福被王妃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取过一旁的狐皮斗篷,小跑的跟上,披到王妃身上:“地上路滑,王妃,您有身孕,可小心些。”
一边急声劝着,一边快走护在一旁。
朱玥哑然失笑:“哪里这么娇贵,孙太医不是说,过了三个月便稳多了么?”
“可是还差几日呀。”
惜福小声的提醒着,如意走后,她便是王妃的贴身侍女。不过这贴身女官可不好做,尤其是王妃有孕后,她这些时日也跟着提心吊胆,生怕有丁点闪失。
“无事的,你看我这些天气色好多了。”朱玥莞尔一笑,好言宽慰道。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和楚风萧又回到往日的朝夕相对后,她的食欲好像也跟着回来了,连带着夜里也睡的安稳多了。
这人指不定是有什么神奇的地方,朱玥想着,面上不由浮起丝丝笑意来,心里继续寻思着,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忙什么,一大早便出去了。
“王爷回来了,您的气色是比往日更好呢!”惜福扶着她,软着声音但语气仍是不改坚定,“但还是要小心些的。”
见惜福执意如此,朱玥也不再多说,笑道:“知道啦。”
她再往前走没几步,朱萸先行小跑着过来,搀着她的胳膊,轻笑着打趣道:“你如今可是有身孕的人,让你来迎我,那我改明儿还不得被王爷数落一通?”
“你又瞎说!有我在,他哪里敢!”朱玥红着脸害羞的拍她的手,余光瞥见她手上的冻疮,心里一惊,“你的手?”
说着赶忙拉过朱萸的一双手,不可置信的上下翻看着,眼眶蓄起泪来:“怎么会这样?”
“为王妃尽心,是臣女应该做的。”朱萸收起笑,正色道:“若不是这些日子在保宁寺,臣女还不知道楼兰以外的地方是那般疾苦、困顿。”
朱萸低垂着头吸吸鼻子,冷冽的空气灌入鼻腔,合起双眸,用力的反握着她的手,好像这样才能压住心中陡然萦绕满的悲悯。
干瘪枯槁的麦穗,遮天蔽日的蝗虫,无药可医的瘟疫,把人逼到了绝路。为了活下去,吃树皮,吃…再没东西吃了,就像是无头苍蝇般往别的地方逃命。
人命如蝼蚁似浮萍,太渺小了,不知不觉间就会被洪流裹夹着卷走。
善恶的准则在生死面前变得薄弱不堪,只要稍加煽动,这些人就可以为人利用,只要再给一点点诱惑,他们就可以为旁人卖命。
好在,他们反应的快,应对的及时,这才没酿成大祸。
朱萸喉头发干,深呼吸着,想说的话就在舌尖打转,斟酌再三,还是没再细说,只道:“臣女曾以为姑苏和楼兰当是一样繁华,可是这些时日偶尔听那些流民闲聊,却是发现并非如此,每每想起都感到后背发凉。”
饥荒和战乱,即便朱萸不愿多说,朱玥也能猜到一二分,两人沉默的站着,朱玥握着姐姐的一双手,心绪翻转,神色忽明忽暗。
朱萸去的保宁寺算是赈灾的最前线,当是比她在后方更加焦头烂额些,不过他们向来报喜不报忧,对朱玥更是说一半留一半不愿她操心。
现在见朱萸尚且如此,在保宁寺的其他人,恐怕日子也是不好过的,更何况那些本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呢?
朱玥缓缓松开握着她的手,后退一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郑重道:“诸位辛苦了。”
虽然眼前站着的只有朱萸一人,可是于她而言,却是见万千人为一事而奔走,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怎能不动容?
“王妃实在是折煞臣女!不过是尽本分罢了。”朱萸赶忙把人扶着,“你我本就是一家,自然是要相互扶持才对,何况我本也是奔着我夫婿去的。”
提到吴正九,朱萸沉闷的语气才重新变得轻快,话音一落,忽然又扭捏起来,红着脸凑近朱玥耳旁,悄声道:“我和初九年后就要成亲了。”
两人之间萦绕着的淡淡忧愁,因为这件喜事去了几分。
朱玥眉梢带笑:“真的吗?”又追问,“父亲母亲可知道了?”
惜福在一旁见俩人话赶话,生怕话匣子打不住,忙低声劝着:“两位主子快些进亭子吧,亭子里打着炭火暖和些。”
“快些进去吧,别冻着小世子了。”
朱玥实则有一肚子话想和姐姐好好说说,去了抱月亭实在是诸多不便。
“惜福,你去和母亲、各位夫人们说一声,我有话要问朱萸,稍后便过去。你再去取些冻疮膏,送到我房中,一定要最好的。”
“是,王妃。”
惜福回的艰难,站那儿一动不动似是为难的很,她本该寸步不离的。
朱玥轻笑道:“有姐姐在,你还不放心吗?”
“你这丫头可是个谨慎的。”朱萸说了句,“你放心,我一定把王妃完好无损的带回屋。”
有了这一番保证,惜福才福了身子往抱月亭去。
……
朱玥看着原本娇嫩的一双手,现在泛着暗紫的红,心里头酸涩极了,禁不住数落道:“我让你去帮忙,又不是要你这样”
哽咽了下,忍住眼眶的泪,低垂着头,细致的给朱萸上药,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埋怨起初九来。
“你这一手冻疮,初九可知道?”小心吹了吹刚涂抹好的药膏,“初九若是这么粗枝大叶的,我可不放心把你交给他。”
朱萸用空着的那只手虚虚的揽住妹妹的肩膀:“初九知道的,他每天都会盯着我上药。”
朱玥不信:“上药还会这样吗?”
“那阵子实在是太忙了,难免会忘记,这才一直没好。”
“你可别糊弄我。”朱玥放下药膏,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抬眼看她,“初九若是对你不好,我让阿萧否了这门亲事。”
“千万别,你们可不许棒打鸳鸯。”朱萸呵呵笑着打岔,从侧面搂住妹妹,“我不会委屈自己的,你放心。”
朱玥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几不可闻地摇了头:“可是我看着心疼啊!”
“都过去了,冻疮早晚都会好,不碍事,”
两姐妹突然都沉默了,互相倚靠着坐着,好一会儿,朱萸突然嗤嗤笑起来。
“阿念,你可知道初九为什么叫初九?”
吴正九本就是胡家的暗卫,打她有记忆开始,初九就跟着她。她犯错,他挨打,她去哪儿,他都跟着,不过,她好像一直对他知之甚少。
这一世又因为种种原因,不便和他再相认,是以两人的主仆情谊也就算断了。
“为什么呀?”
“坊间初九这一日,是要向天公祈福的,祈求新的一年无病无灾,顺顺利利。”
“无病无灾,倒是个好名字。”
朱玥笑着回了句,低头时候想到这一世,他的确是无病无灾,未来也将是肉眼可见的富贵显赫,就觉得这名字实在是起的应景。
两人又闲扯了些旁的,朱玥才开口问道:“姐姐,你和我说说,那会儿的饥荒究竟闹到何种地步了?”
“大好的日子,提这些做什么?”朱萸眸光闪烁,仍是不愿意说,“我听闻你前阵子,孕吐严重的很,这些日子好些了吗?”
“姐姐!”
朱萸叹了口气,劝道:“不是我不愿意说,是实在难以言说,况且,你如今有孕,就权当是为了腹中孩儿,也不要再听了。”
朱萸说的果决,朱玥见实在撬不开她的嘴,也就只能作罢,笑道:“已经好多了。”
“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
“还不到三个月,能有什么变化?”朱玥站了起来,原地转个圈,“你看嘛,还不显的。”
“你们可瞒的真严实,连我都是方才才知道。”朱萸嗔怪道。
“你们都忙的很,就不想让你们为我的事操心呀!”话音一转,“别说我了,快说说你们,初九成亲,可是很赶的,都准备齐全了吗?”
“嗯,在准备了,要响应王妃的号召,一应从简呢!”
上行下效这事,朱玥是明白的:“实在是委屈你了。”
“一家人,自然要同心同德呀!”朱萸点着妹妹的额头,“怎么傻了?若是我们这些亲眷都不做好榜样,又怎么能让王爷的政策往下施行呢!”
先前再难,朱玥都能忍着,只要足够的忍耐,只要憋着一股劲儿,再难的日子都能挺过去。可是此时,朱萸无心的一番话却是戳到了她的心窝,自入冬后就积压在胸口的一股难以言说的劲儿立时泄了。
一切都过去了,这场灾过去了。
朱玥感到眼睛涩的很,不自然的拿帕子捂着,泪水浸湿了帕子,她抵上姐姐的肩头,大声哭起来。
朱萸轻拍着她的肩头,一下一下仿佛是告诉她,她的心情,她能感同身受,都过去了。
惜福静静地守在炭炉边,不时给炉子里加些炭,过了年,春天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