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夜枭
月光被高墙挡在那头,上官妧盯着黑暗中阮雪音的脸。“不会。”她摇头,“你没可能这么快便依据我给出的两道方子推出全部。你治不好他。所以你不会杀我。”
阮雪音眼神同意。
“你要认罪么?”上官妧又问。她脑子很乱,试图从各处寻找蛛丝马迹。
“无可奉告。”阮雪音轻飘飘回,“到底去不去?”
寂照阁前当真无戍卫。一个都无。
上官妧随阮雪音步步行,只觉腿越来越沉,原本无风的盛夏子夜忽就起了风,吹得四周高树哗啦啦震响。
这皇宫真是大,布局又极弯绕,风摇树动间似有夜枭凄嚎。祁宫里有夜枭?上官妧勉力回忆生活在此间的那短短不足两年,确定从未听到过。
双腿沉得快要走不动,寂照阁的青石门已在眼前。她干脆停下,等着看阮雪音要如何开门。
她不跟倒正好,因为阮雪音也没把握一次成功。
顾星朗是教了她,却毕竟没试过;她气力比他小许多,哪怕踏对了位置,也可能因力道不足而开不了门。
可笑就可笑吧。她真觉可笑,神情却肃穆,看清石阶上宽窄不一、其形各异的青砖,看三遍又数三遍,确认所有位置,抬右脚,重重踩在第一块砖上。
她踩得太用力,风声树声也太大,盖住了青石深处的响动。但那块砖真似下陷了,她不确定,想退回些察看又想起顾星朗说得一鼓作气。
遂借着子夜时分的巨响连续踩踏,完成最后一步站在石门前时,她的心跳也很快。
青石门的缝隙倏然显现,因里头一片漆黑,初时不显。
但上官妧听见了那声响,沉沉混入子夜时分其他声响里,似命运之鼓,轰隆隆捶心。
她抬起沉重至极的双腿,紧随阮雪音向里走去。
月在高天,千年不变,盈亏无声,一期一会。
承泽殿灯色已黯,顾星朗独自躺在凤榻之上,听着风声浩瀚似从遥远之地而来,根本不能阖眼。
他刚传召了殿内所有宫人,恩威并施对明日作了安排,确定他们都听懂且会严格遵守,方回寝殿睡下。
子时将过,已经是十五了。去年此刻,阮雪音胶在他耳边说生辰吉乐。
声犹在耳,无论何时想起来都意犹未尽。
小雪。他心中叹息,千百种割裂开的情绪高高荡起又沉沉坠下,最终化为落子无悔的释然。
阮雪音在月圆之夜一重又一重的巨响里前行。
万马奔腾,苍鹰黄雀螳螂与蝉,满壁癫狂的水书诗词,无尽夏的青金在如洞穴的石室里格外醒目。
但上官妧既没走向无尽夏也没走向绣球。近千错乱的花植里,那朵莲很小,被旁侧枝蔓挤得花瓣弯折,有种近似于彼岸花的妖异感。
“关于无尽夏的一切,都是障眼法。”阮雪音道。
“聪明人最易被聪明误。母亲说宇文皇族,尤其是国君,个个喜欢戏弄聪明人。因为欺负笨蛋没意思,不能突显他们的聪明。”
第五道石门应声打开,还差一道便能真相大白。
“依然不紧张么?”上官妧问,见不到阮雪音失态一回,她会遗憾毕生。
阮雪音摇头。
“真的,还是做给我看的?”上官妧又问。
“其实我们都已经不在乎了,河洛图。所以让你进来拿,所以是真不紧张。但还是会好奇。”
两人相对站在第五道门前,余光已能瞥见里头青金明暗,仿佛是曲谱。
但上官妧不动,阮雪音也就陪她耗,甚至希望她主动再拖延一会儿。
“家兄说曾给过竞庭歌提示。看来她没告诉你。”
阮雪音不确定是否指那朵莲,走到今日也并不想再追究,“她不知道那是关于寂照阁的提示吧。”
上官妧若有所思,“倒是。”
“上官宴也知道?”寂照阁重重关卡的谜底。
“与我一样,后来才知。父母尚在的时候是无须多言的,隐秘嘛,晓得的人越少越好;要离世了,怕失传,才会留话,让子女继续。”
宇文绮死在韵水,阮雪音不在场也便没看见上官妧的反应,只记得更早上官朔死时,她非常伤心。
与此刻冷淡两番光景。
“你接受得很快,适应得很好。惜润若有你的心智,青川格局会改得慢一些。”
“她就那么个人,你还不清楚么。”上官妧嗤笑,沉吟片刻又道:“我比她幸运,有母亲和兄长拔苗助长,虽迟未晚,还能做点事。她没人教,没人帮,打小不是这块料,是太难了。我若是她,也怨恨你,”
双腿更加酸沉,她难受得顿住,蹙眉,心道这会儿已不那么紧张了,怎么回事?
阮雪音瞧得分明,接口道:“的确。”
上官妧被切断思路拉回谈话,蹙着眉继续:“但以全局看,你做得真好。后世著史,大概会公认,白国是亡于你手。”
阮雪音转身往下一间石室去。
“这曲子苏晚晚一直在弹。”身后上官妧道,约莫是腿疼得厉害,听起来咬牙切齿。
“一直没弹完。”阮雪音望满墙青金。
“因为母亲没教全,隔一段时日给些,后来人不在了,也便断了后续,少了结尾。”
“结尾在你这里。”
上官妧跟过来,立在旁侧与她同望。“话说你怎么确认的我母亲身份?崟国亡时,分明被骗住了。”
阮雪音便将当初在漱暝殿的推理查证简要述一遍。“还有个很小的细节,单拎出来不算什么,却能佐证既有推断——苏晚晚独爱柳琴,终年用,这曲子从来也只以柳琴奏。”
宇文家爱柳,两百年绿柳遍霁都,后来被顾夜城下令砍光,只留下寂照阁旁一棵。
上官妧神情复杂,好一阵道:“我埋怨过母亲。怨她和父亲不早早带我入局,以至于兄姐都在为家族为大业冲锋,唯独我,像个傻子——不是像,真傻,临了梦醒,错过太多,也落后太多。”
她转脸看阮雪音,“我很想赢你。不知从何时起,以你为目标,也以你为对手。但我落下太多功课了。”
阮雪音为这句话转脸,也看着她,“这回合你赢了。恭喜。”
上官妧的信心一直在随双腿的沉重下坠,听得此言,更觉惶惑。
“请吧。”阮雪音彬彬做了个手势。
上官妧到此刻方明白何谓进退维谷:怎么看都该进、会成,却每向前一步都像在往深渊里踏;退吧,不甘心更不能够——这次退了,下次呢?她总要走到尽头,这是父母的遗志,是她二赴祁宫的原因。
最后一道石门隆隆开启,格外响,且不顺畅,约莫是年头太久,分出一人可通行的距离之后,居然停了。
她们等片刻,确定门幅不会再开更多,阮雪音问:
“你要走前面么?”
她当然是第一次走到这里。上官妧心想。所以里头的状况,自己比她更清楚。却为何,总怕有什么埋伏,不敢走前面呢?
“你先。”她掂量有顷,决定谨慎。
阮雪音当即往里冲,走得极快。上官妧见状忙跟,两腿却似被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得使出浑身气力。
而气力在迅速消散。
寂照阁最后一道门内,非常眼熟,非常震撼。
与隐林寺很像,只是暗,空间稍小些,佛像却更大,占据从地面到天顶的整面北墙,明灭光影里拈花含笑,悲悯人间。
阮雪音被此景震慑,余光已瞥见正中桌案上一摞昏黄的纸,心知该行动,却没有。
她抬眼望佛,泪意上浮,双手合十,虔诚祈求。
在蓬溪山老师从不提神佛,以至于她和竞庭歌都非信女,遇事只懂求己。
如今她已尽够了人事。
若为自己,也就到底为止,天命如何,接纳便是——她生而为孤,孑然来孑然去,本没有那么多非怎样不可。
可她在二十岁之后忽然有了所爱。
也就有了执念,有了所求,求诸己无法确保成功,便只能再求天命。
她盼望他、朝朝、庭歌、淳风,长命百岁,此生圆满。
上官妧的动静在身后起一阵歇一阵。
阮雪音睁眼,快步至案前,目光迅速攫取纸上所书。
是完全不认得的文字,比水书更怪,小且密,却十分工整。
那纸也不是纸,虽经炮制,隐约仍可见脉络,像是某种巨大的树叶,被裁剪成纸张形状。
古老气息随文字扑面来,阮雪音犹豫一瞬,自袖中取出火折,迅速吹燃,伸向堆叠的叶纸一角。
上官妧拖着沉重的身躯竭力靠近,不眨眼盯着阮雪音背影。
她初时以为她在辨别那些文字,渐渐瞥见烟雾,又见火光,大惊失色:“你在做什么!”
阮雪音拿起那摞叶纸倒竖,让火焰蹿高烧得更快更猛,上官妧终于蹒跚得够近,直接扑过去,两人同时倒地,叶纸在空中散开,再如雪片坠落。
上官妧手脚并用爬着去捡,以身体四处熄灭火势,总算将十几张残页全部聚拢,趴伏着狠狠盯阮雪音,“疯子!你这疯子!”
阮雪音站起来,居高临下瞧她,“你看得懂么?讲给我听听?”
“我看不懂,有人看得懂!”
“上官宴?”
上官妧气得失语,“你出尔反尔,我不会再救顾星朗!就让他残喘而死,让大祁灭亡!总归满朝文武已被他杀得不剩几个,百姓身陷血海,这王朝这国家,气数已尽了!”
“我答应带你进寂照阁,没说不烧河洛图,所以没有出尔反尔。”阮雪音很慢地一一回,“今夜带你来,也便没再指望你救他,顾氏王朝是否气数尽,我不知道,但你的气数,恐怕要用光了。”
这段话所涉太多,上官妧怔了好一阵,方喃喃问:
“你给我下了毒?”
阮雪音脸色越发淡,几乎要隐在暗沉的石室光影里。“你不是要与我较高下?自己猜,都猜对了,也算没输。”
上官妧真被此言说动,凝神思忖。“苏晚晚。白日里。茶水中。”
阮雪音点点头,“你看,是比从前进益了。为何不猜饭食?”
上官妧惨笑,“我拿顾星朗的命胁迫你,虽笃定你因此不会要我性命,仍是忐忑,今日,根本没用饭食。所以方才浑身乏力,只当是紧张又饿了一整日。”这般说,仍暗暗用力,试图站起,根本不行,“但茶水我都验过,没有问题。”便阖眼细察,想分辨是什么毒。
“你辨不出来的,不是东宫药园的传承。”阮雪音说完觉得不准确,改口:
“应该说不是三位娘亲和老师的手笔,但仍算东宫药园的传承,因为我用的全是药园里的花植。”
东宫药园的花植如今都在蓬溪山。
“你制的?”上官妧面色惨白,汗珠滴下来,“叫什么?”
“还没起名字,你第一个用。”阮雪音想了想,“子夜已过,十五了,但十五的月亮十六的圆,你的闺名也是一个妧字——就叫月待圆时吧,你觉得如何?”
上官妧确定她在讥讽。“好愿景。”她不甘示弱,阴恻恻笑,“可惜殿下你也等不来月圆时了。东宫药园真像一道诅咒啊,叫所有与之相关的人,我们这些人,都不得善终。”
她整个人随这句话彻底倒下,想伸手将河洛图的残页继续护着,手也抬不起来了。
阮雪音便蹲下,一张张将残页拾起归拢。上官妧默默看着,问:“顾星朗怎么办?”
“暗香来和明楼翠,用的该是同一引子,寒症发作时的脉象与表征,非常近似。只是暗香来多了热症,且更平缓;明楼翠只有寒症,却很激烈。”
上官妧沉默有顷。“母亲说你其实有解开暗香来的机缘,只看你够不够聪明。原是这个意思。”她再次笑开来,似自嘲似自怜,“是哪一味引子,你确定了么?”
阮雪音点头,“还要多谢你在棉州时给阮仲制的那些药丸,予了启发。所以我有把握保他的命,他们两个的。”指顾星朗和阮仲,“只是治愈,需要时间。”
上官妧真觉脱力,从身体到心脑。侧卧压迫手臂,她干脆一使劲平躺。“可你也快死了吧,哪来的时间继续钻研。哦,他不会让你死,大概是关押,囚禁,打入冷宫,有个交代就好。呵,这算什么惩罚,偌大的祁宫就你一个女主人,换间殿宇住罢了。”
她掀眼皮瞧阮雪音,
“没用的。他只有杀了你才能真正取胜,否则没完。天下归心这种东西,最玄乎,也最致命。”
阮雪音将残页卷起,收进衣裙深处。
“不是要为了他赶尽杀绝?”上官妧嗤笑,“怎么不烧了?”
阮雪音不理她,将地上灰烬清理干净,又仔细看一遍石室内各处,确定无遗漏,对着巨大佛像拜三拜,往外走。
“喂。”上官妧有气无力喊。
“我就死在这儿?”没回音,她继续喊。
“会残。五成可能会死。你试试自救。”阮雪音不停步,声越来越远,“曜星幛上说,你这一生三进三出,哪怕为了这份观瞻,我也要送你出去。”
上官妧没懂这话,又问:“我记得祁宫里是没有夜枭的!我听错了吗?”
“我让人放的!”阮雪音已走过第四道门,震声回:“今夜宜听夜枭!”
寂照阁外,夜枭还在凄嚎。
禁卫已至,暗夜中候着,见皇后出现,敛首待命。
“进去吧,将人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