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君君臣臣
诸卿不确定主君是问蔚君殿试的题目和方式,
还是竞庭歌与士子们的辩论,
还是陆现得到相位的事实,
还是新任蔚相要力查兰氏盐案再论迁职的应对,
还是四十七名殿上士子皆录用的惊人结果,
还是,竞庭歌未能如愿入仕。
这么多信息的一道奏报,让揣摩圣意的困难成倍数增加。
众皆作沉思状,亲王的胆子一向比臣工们稍大,而以宁王为最敢言。
便见他伸手拿起系在马背上的折扇,呼啦摇开,轻慢来回,“臣弟以为,蔚君此法新颖,相较纸笔答卷,除见地、文采还能考核口才和临场反应。明年本国科举,亦可效仿。”
明年有无科举本没定论,让他这么一说,倒像是早领了圣意。
“上官朔伏诛之后,蔚相之位空悬,陆现素有声望,为近两年的蔚廷文官之首,此番得擢升,情理之中。”宁王已开口,拥王也便接上,只声不如前者浑然,比从前又添谨小,都知是因去岁鸣銮殿宫变。
其余众人于这刻反应,最好答的两点已被王爷们先一步抢夺,剩下几项都是烫手山芋,而以奔霄上这位天子爷的作派,绝不希望翻来覆去听车轱辘话。
竞庭歌的公天下之辩如何。
蔚君不录用竞庭歌的原因是什么。
陆现死查兰氏盐案甚至为此推迟领新职,又为哪般。
人人转脑,排序难易以决定答哪一项。但听纪平开口:“臣以为竞庭歌虽有诡辩嫌疑,单论圣人著书之初心、思想之深远,不算太偏颇,确不足论大逆。”
“哦?”顾星朗微微笑,“圣人著书之初心,是什么?”
“便是竞庭歌言,最优之家国形态,最终的天下理想。”
顾星朗将奔霄彻底调转,直面一众文武。
“肖卿以为呢。”他没继续追纪平,又问肖子怀。显然这种题目文官比武官会答,柴家父子未被点,情理之中。
“臣倒与蔚国陆相想法一致,道理不错,不合时宜。”
顾星朗“哦”了声,另问郭培:“郭卿掌审刑院,与陆现御史之职也算一脉,如何看他此番,查案为先、再论相位?”
审刑院是大祁独有的官署,该说是景弘一朝独有,由当朝祁君设于景弘五年,能复查廷尉府、刑部司所断案件,若有异议,可直接奏请国君断,论实际权势,大于前面二司。
是几乎众所周知的天子吏。
“回君上,陆现两朝老臣,声望虽备,多年来致力监察,于内政邦交上一应事务,到底不比曾经的上官朔;所谓德须配位,兰氏身为蔚国皇商与各地官员配合盐政多年,一朝被检举,实是大案,不知牵连几何。御史台作为此案发起者,若能共两司彻查,将沉疴痼疾连根拔除,陆现首功,以功升迁,真正服众。”
顾星朗似满意,点头向纪平:“这种事纪卿一向洞若观火,还有补充否?”
纪平稍沉吟,肃声道:“承郭大人思路,兰氏盐案若查实,不知牵连几何,一旦沉疴痼疾尽显,少不得要重整朝纲,届时陆现作为新相,大有可为,于其政绩、地位皆有不可估量之益。”
奔霄上天子爷朗声笑,指着纪平道:“较之汝父,青出于蓝!”
复回身问涤砚:“上官宴何在?”
今日虽未与天子同狩,秋高气爽此人必也在外晃荡。涤砚奉旨传唤,半炷香后蹄声由远及近,正是上官宴驾马来,深色骑装将他宽肩窄腰勾勒得分明,近御前放缓,倒比后头几位真武将更显锋芒。
“这般神采,看来收获颇丰。”
众臣都与上官宴少交情,唯纪平好些,也只是颔首致意,还须顾星朗自开金口调侃。
“不敢有瞒君上,一整个半日臣也只是策马赏秋,家伙都不曾带。”这般说,一摊手,整个人左右晃晃,果然不见弓与箭。
“上官大人好兴致。”总归同僚,又是君臣狩猎的场合,不好叫主上一人招呼,柴一诺开口:“半日策马,是从夕岭最东直行到了最西?”
“何止!”上官宴笑应,融入慢行的队伍,“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可惜最西鹿岭不让进!”
自景弘六年茅舍着火,两位夫人皆受损,鹿岭的规矩已从对皇室成员开放变成了:只圣驾能入。
而君上但凡去,必携珮夫人,如今是中宫了——众人渐有些明白,那地方是被辟作了帝后的秘密花园。
上官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张口无禁忌,其他人自不接话。顾星朗恍若未闻,随口让涤砚将方才奏报又念一遍。
“其他人都听过也论过了,此事与你息息相关,朕想了想,还得召你来说说看法。”
上官宴竖耳恭听,眸色浓淡变幻,直至涤砚最后一字音落,骤然翻身下马:
“臣惶恐!”
众臣皆知此题于他而言比他们都烫手,见他反应大得这样仍是吃一惊。
顾星朗也吓一跳,勒马蹙眉:“非你损盐政,也非你科举未中,陆现与你父虽共事多年、似乎并非知交,这是哪一桩踩了你的尾巴?”
上官宴一脸羞愤:“臣族昔为苍梧世家,祖上效蔚百年,如今臣携家归祁,本就被两国视作罪人笑柄。本国同僚们好涵养,从不当面议论,但臣心中羞愧,于本国盐政也罢了,对蔚廷之事,万不敢胡乱评说!”
此人厚脸皮是不曾在朝堂上与百官们面前展露的。
故而场间除顾星朗外,都觉其有那么几分情真意切。
顾星朗却觉头顶乌鸦乱飞,面上温和道:
“爱卿言重了。正因上官家从前臣蔚,个中利害,该看得更分明;同时盐政相通,你这半年来巡本国查访,对兰氏那头可能的问题,该也有些判断;再说竞先生居霁都时,你曾登门求亲,佳人前程,竟不关心?令尊实也乃大儒,天下公这样的字眼,不会从未对卿提过吧。”
是四道题都要答的意思了。
连始终慎微的永安侯崔义都对他投去同情一瞥。
上官宴叩首在地,许久方起了半个身,字字斟酌开始答。
于陆现一题,结合了早先郭培和纪平的说法,却无更多洞见,还算出色;
于竞庭歌一题,也言其论述虽得圣人精髓,不合世情,有惑众祸国之嫌,未问罪已属宽宥,不予录用实在明智;
也就免不得要答主君关于上官朔之问——
“君上明鉴。众所周知臣与那人不睦,少小离家,根本不受其规训,确未曾听他讲学,也就不知其见解。但想来百年忠君,甚至为慕容家社稷豁出了性命与家族,这样的人,不会认同那样的天下公。”
已出林间,四下绿野蔓延往颜彩更甚的群山。异常深寂,直叫顾星朗以为王侯臣工们都在打瞌睡。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宁王倒还生动,其余人都有些木,许是紧张,或者无措。
这样的集结,莫名叫人想起去夏天长节夜宴。只因非在宫阙内而在山野间,少了些“一网打尽”之感。
“你们啊,都说得差不多。还以为多听几个,总有高见。”顾星朗面露失望,重新策马,“虽是蔚国的事,现如今闹得扬沸,你们都认为或乱民心,看来是不能不做点儿什么。秋猎后回去,都写上一篇吧,把你们认为的天下公、怎样才算合时宜,条分缕析成章。好好写,朕不急,一年半载等得起。”
众人跟上,都知主君没说完,沉默听。
“蔚相之位久无人居,一朝有定;祁相之位算起来,也空悬有半年了。”他没回头,声轻盈,“朕愿效一回蔚君,重赏文章头名。”
按纪桓致仕前劝谏和主君大半年来改革各部司的举动,祁臣们皆以为废除相制势在必行。
以至于这句分明“逆势”的天子诺一出,众人皆觉耳鸣。
顾星朗没觉语出惊人,似才反应过来,转头溜一眼重上马的上官宴:
“兰氏盐案,卿还没说观感。”
“盐政自有国法规范,千万条明令归总,不过六字。”这次上官宴答得快,想是因问及本职。
“哪六字?”
“不营私,不谋私。”
奔霄上天子再次朗声笑,“卿此番巡查归来,所报只有喜没有忧,想来我大祁盐政,清明妥帖。”
“确实如此。”上官宴恭声应,想一瞬又道:“只在某些具体做法上,还存纰漏,七月归来上呈的奏疏中,臣提过改进办法。”
顾星朗略点头,“举国海湖井矿,以东部海盐产量为最,此一项与蔚国同。朕记得定宗一朝,两国还曾就海盐产营有过往来协作,鹤州作为大本营,与蔚国东陵城是互通船运的。”
肖家世居鹤州,常驻此城的还有宁王。
肖子怀和宁王皆称是。
顾星朗嗯了声,“祁蔚经去冬一役,友邦情谊更固,今蔚君或遭兰氏掠财,损及社稷,咱们啊,能帮则帮。恰盐铁使大人有改良本国盐政之法,便从鹤州开始试行,宁王督办,五日后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