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八章 折柳
顾星朗对亲口说过的话向来重视,尤其昨晚在阮雪音那里得了大甜头,晨间自睁眼到结束朝议,意气风发美滋滋。午后他回折雪殿看女儿,便提起为淳风拟的封号备选,要阮雪音帮参谋。
“无缘无故赐封号,一不为嫁娶二不为功勋,是否欠妥?”
顾星朗抱着朝朝正扮鬼脸,闻言望她笑:“尚未册封,倒很有中宫样了。确实欠妥,我也踟蹰,但昨晚答应了她,便算,贺嘉熠公主满月的恩典吧。”
阮雪音想了想,“其实她若真去戍边,来日挣了军功,再赐个护国兴邦的封号,是更具份量的。好过你现下挑的这些词藻,美则美矣,空洞。”
顾星朗唤云玺进来抱朝朝出去晒太阳,牵了阮雪音手坐窗边。“很对。其实长姐此番与你共镇霁都有功,我也想过予封号,刚回来的路上排出镇国公主四字,又觉,”
太阵仗,且难界定权责。而阮雪音当然明白,除了上述理由,还为安抚相国府。
“若给长姐赐封号,再赐淳风也就顺理成章了。”顾星朗继续道。
“再斟酌斟酌吧。”阮雪音道,“二位亲王还在镇国寺,此役赏罚,本未全部落实。”他没怎么说过,她猜的,“是还没都落实吧?”
“嗯。”天下事从前就常论,但更多是邦交事与前尘事,这样具体到当下朝堂的对话较少,顾星朗一时不惯,轻刮她鼻尖,“做了皇后,以后是要替我多分忧了。”
阮雪音莫名觉得这话也有敲打意思。
“淳风戍边,”他再道,“看样子你很支持。”
冬末春初的日光温灿,透窗棂照在两人脸上投落霜雪般阴影。
“支持。总归她一时半会儿不愿提嫁人的事,又习了一身武艺,学以致用,好过宫中虚耗。”
“建女子军队,是件更大的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听出其中疑虑。
“只是一提。你若真同意让她从戎,便是开了先河,既有人开先河,当然要前赴后继——否则她一个女子驰骋军中,只是完成个人理想而对世代进步没有助益,这道先河,岂非开得不值?”
顾星朗看着日色中她沉静明慧的脸。“淳风,朝朝,阿岩。一群女孩子,总觉得都要被你调教成另一副模样,一副这个世代大部分姑娘没有的模样,你和竞庭歌的模样。做了皇后,更要浩荡荡推女课了吧。”
诚如竞庭歌言,女课不过一阵风,君令刚下达那阵吹得旺,天长节变故之后朝野间连续震荡,也便没人再过问这种未成规矩的事,久而久之,连民众们自己都忘了,一切又回到原点。
阮雪音亦看着日色中他水殿浮光的脸。“你不喜欢?”
他与多数男子不同,更是了不起的君王,接受并践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过去也支持她变革。
“没有。”顾星朗缓措辞,含笑意,“你希望女子上学堂、让有禀赋者获取不逊男子的才学与机会,最后与男子比肩,实现真正平等,这些我都认可。但每个世代自有其规则基础,也就是所谓底线,你可以引领改变,却要慢慢来,更不能,下重手翻了天。”
最后三个字他讲得慢。她知是提醒她勿激进。“其实你早就在做了。深泉镇——”
“是啊,早就带你去看过。所以你若信我,很多事会水到渠成。”
他的水到渠成与她心中最理想局面应该还不一样。但她信他,也便点头,想及回来后还没见过纪晚苓,问:“相国仍在朝么?”
“在。最近议新制,他也有参与。”
“新制?”
“相国致仕,自须有人接替。然朝议多日,到最近两天,”他稍顿,“又有新提法。”
阮雪音直觉得是个空前绝后的提法。
“要不要猜猜?”他似笑非笑望进她眼瞳。
提法,不是某个人,某些人,候选之人。
他又讲新制。
“是打算,”敢想敢言如她亦有些磕巴,“废相制,改良各部司、重设职能?”
明晃晃日光里顾星朗挑眉尤显著。
“怕不是垂帘偷听了罢?”
无论顾星朗还是纪桓,其实都有改制动机。阮雪音迄今不知边境那夜纪桓予了竞庭歌怎样家训,单凭那丫头道别前几句话,以及自己从苏姓姑姑那里听得的泯君权公天下之兆,以及老师过往授学——真的很一致,很像同渊源。
而顾星朗废相制更好理解——千百年君王症候,集权。
“这谏议,”显然是猜中了,阮雪音继续小心问,“是谁提出来的?”
顾星朗恢复似笑非笑神情,“厉害得这样,再猜猜?”
阮雪音总觉他也在试自己。“相国?”
他神情证实又中。
所以纪桓请致仕,一为自保,二为谏废相?
关联由始至终各种线索,像极了表面投其所好,实则为己所用。
就像公天下之论其实也是双刃。
然君权与相权,虽随王朝更迭反复博弈甚至引发乱局,采取釜底抽薪之法是否比继续拉锯更好——没人试验过,乍想过去已是利弊难衡。
“朝臣们作何反应?”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鸣銮殿震,五成反对,三成以为可商榷,剩下两成观望。”
“那你——”她看着他。
“放在景弘一朝,可以考虑,我自诩精力还够,也有信心图治到最后。但为整个顾氏王朝虑,”
他没往下说,阮雪音已了然。极智。而朝臣们反对,该不止于反对改制本身,也为挽留相国。
纪相请辞惹朝堂纷纭,她是听说了的。
“所以相国究竟——”
“当着臣工们我也表达了挽留意,他坚持。”
纪桓正式卸任是在三月初,满城新绿时。
自太祖立祁后,霁都再无宇文家钟爱之柳树。但那日城外送别,祁君顾星朗却带着一支青柳。
从祁宫到整座国都皆无柳,这是个谬传。那唯一被保留下来的一棵百年柳在寂照阁东北角,因方圆五里为禁地,树又在殿阁后,鲜少人知。
阮雪音两次自阁前夜入,从未注意。是故出宫时顾星朗携柳,她颇讶异,刚问明白,裙纱比新柳更绿的纪晚苓出现在视野中。
此期间她有没有找顾星朗谈家中事,阮雪音没问过。但哪怕过去郁郁时亦光彩照人的纪晚苓是显著失了神采。
她走近问安,蓦瞧见顾星朗手中青柳,笑意浅浮似叹又似讥,“折柳相送,惜别怀远。君上打算送自己的老师去哪里?”
历来辞官之后是还乡,而纪桓故乡就在霁都,本无须远走。
“老师说大半生出入庙堂、久困一城,总算卸任,预备游历山水。我不过替老师规划了行程,正巧有伴,他很欣然。”
没人知道所谓有伴又指谁。
马车出皇宫再出都城,城外界碑处,纪氏两个男儿郎已在父亲身侧话别。
冬去春来,山河复苏,新绿缀在旷野矮丘间如彩墨卷上点点工笔。纪晚苓周身青碧是工笔中最重的一划,下车快步去,见母亲立后头,脸上无忧色,不像将别,倒像——要跟着去。
“母亲?”她惶然失措,左右再看纪平与纪齐。
相国夫人且忧且笑。纪桓招手,“晚儿。”
纪晚苓挪步,三个儿女相围立。
“为父此去,再回许是数年后。你们兄弟姊妹,在前朝,在后宫,在军营,”纪桓淡笑,“虽各一方,勿忘相互照应。纪门荣辱、家国大局,要牢记于心。”
这句话里没有忠君二字。纪齐觉得是含在家国大局里了,纪晚苓伤怀未觉察,唯纪平郑重点头。
“庭歌独在蔚国,虽有蔚君悯恤,到底无依,如有可能,也要照应。”
纪平再点头。
“母亲要随父亲离开么?”纪晚苓终落泪,巴巴越纪桓肩头望相国夫人。
“傻孩子,又不是不回了。”相国夫人上前,一家五口相与共,“平儿已成家立业,今后便是纪门家主;齐儿要去戍边,”她难掩忧色,终敛住一笑,“儿大不由娘,终归好男儿志在四方;还是晚儿你,母亲最放心不下。”
她展眸望那头御驾,顾星朗尚未露面。
“君恩圣意——”
“夫人。”纪桓低声打断。
“是。”相国夫人噤声,“总之有事多问你大嫂拿主意。长公主总是向着你的。”便朝不远处顾淳月看。
淳月有意让父母子女至亲话别,见状晓得该自己过去,人到了,笑安慰:“母亲放心。”见纪晚苓梨花带雨,伸手握她手。
顾星朗便在这时候下了车。
那支鲜碧的柳被亲手相赠。
“得老师多年教诲,学生之幸;金玉良言,日夜不敢忘。”
“得学生如君上,臣之大幸。愿君上求仁得仁,岁月漫长。”
最后四字阮佋亦曾说过,在冬日大风堡,篝火的影映在陈年旧壁上。
车轱辘声再次远传来,是身后国都方向。阮雪音坐御驾中轻起窗帘窥,恰于车身相错时看清那边厢一张女子侧脸。
是见过的,偏一时想不起名字。
温抒。下一刻她拾记忆,瞬间明白了谁是纪桓此去之伴。
她挪至门边撩动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