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六章 结同心
淳风入宫门,顶着夜凉马不停蹄往折雪殿赶。
折雪殿那头顾星朗前脚刚入,见棠梨和碧桃蹲在正殿外廊下一盆花枝前嘀咕,稍驻足,涤砚立时咳:
“大晚上不在里头伺候夫人和公主,躲这里偷懒呢!”
两个姑娘唬得一跳,转回来赶紧行礼问安,棠梨埋着头,实忍不住又添一句:
“不带大人这么吓唬人的,君上回殿,怎无报声?害婢子们御前失仪。”
那撒娇劲儿直听得顾星朗牙酸。
“放肆!御前失仪还狡辩,罪加一等!”涤砚肃声。
棠梨方消停了,忙又请罪再不敢言。顾星朗偏头瞧涤砚,一脸“等娶回家了看你还敢不敢这么斥”之调侃;涤砚满面严正,是“娶了照样收拾”的意思。
顾星朗回一眼“拭目以待”,转过来望廊下那盆光秃秃细枝上浅黄的小朵,问棠梨:“这花不算好看啊,怎惹你们围着喋喋。”
他无甚印象,是觉一直有这么盆东西,但开花,绝对头回——大前年没,前年没,去年秋末离开时没,北境归来后他几乎夜夜在挽澜殿过,然后赴夕岭,然后阮雪音带着女儿今日回来,他方回,方被婢子们引得注目。
“君上有所不知,这是梦树,很灵的!管它好看难看呢,能降兆成愿,就是好树!婢子们看了两个月,倒觉好看。”棠梨转脸望碧桃,两人咯咯笑。
单一字梦或兆,顾星朗都不在意。
但两个字相合辅以两月前韵水见闻,他无法不在意。“梦树?”
“是。”棠梨抿嘴笑答,“花放枕下,能梦见想梦之人,还能解除噩梦;打结枝条然后许愿,能遇到心上人;做了美梦第二日在树上打个花结,梦会成真;若打两个同向结,亲手打结的两人就永不会分开。”
她说最后一句时分明觑了眼涤砚。
涤砚忙正色,绝不在君上眼皮子底下传情。
这番话实在顺溜,像背过千百遍。顾星朗对女儿家小情思提不起兴致,一挑眉:“头头是道。哪儿看来的?”
其实阮雪音当年只说了一遍,但彼时棠梨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动用了小半生脑力格外记得熟。她颇不好意思,“回君上,夫人说的。这棵结香也是大前年夫人出远门带回来的,彼时就一根单枝,重头扦插,第三年才会开花。这不上年十二月终于开了第一茬,奴婢们刚是在说,现下该是今冬最后一茬呢!眼看着天暖了。”
大前年的远门,自然是独回蓬溪山。而那个十二月初她归来即被他传召往挽澜殿,当晚便没能出去。
所以花树是点灯后扦插的吧。原来叫结香。竟是从未听她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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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阮雪音说的,便不能叫小女儿情思;哪怕是小女儿情思,也须重新看待。顾星朗端正态度,一咳道:
“那,这之前开了几茬?你们,可都许过愿打过结了?”
两个丫头又相视一笑,雀跃而微红脸,“回君上,是。奴婢们本不敢浪费花枝,想着君上和夫人要结双枝的。但,第一茬开花时君上不在,第二茬开花时君上正忙,所以两回合,夫人都让奴婢们用了。”
顾星朗闻言便有些不是滋味,再望那盆花少说也有二十根枝条——都让底下人用了,岂非人人栽愿得同心,就他和她没有?!他正忙算什么理由,再忙又不是没见面、完全没过来,怎就不能一起将花结打了?
且十二月间回来那几次,没看见这盆大黄花啊!
他越想越不甘,再问:“这花,一直摆在这里?”
两个丫头确认眼神,“那倒没有。夫人说冬日需保日晒足,有时候为逐日光,是迁去了别处的。”
难怪。顾星朗移步过去,蹲下细端详,发现枝枝清爽,无一枝有结,花也还算繁,不像被丫头片子们频摘过。
“一茬没开好奴婢们是不敢胡乱动手的。今儿算是开实在了,故才——”
故才又蹲跟前打主意。顾星朗听得明明白白,直接道:“去请夫人出来。”
阮雪音拢着绛红斗篷走出来便见他傻蹲廊下结香前。
“怎么不进去,在这里发呆?”涤砚候旁侧,她后知后觉,忙换措辞语气,“朝朝正巧醒着,回屋罢?”
顾星朗竟两腿一曲一交叠,就地坐下了。“过来把结打好再进去。”
听着像是赌了气。阮雪音莫名其妙,走过去蹲他旁边,“又瞎听瞎想什么?”
顾星朗但觉小半世英明在她这里稀碎,该她闹的时候她从来不闹,反倒是自己,回回像个小媳妇儿。“这结香,”像便像吧,闺闱内早无脸面可言,“不是花开须打同向结,然后永不分离?”
他自己说出来亦觉要命,一个大男人,方才还不屑小丫头片子对花诉春情。
阮雪音一呆,扑哧笑出来,“你还信这个?”
顾星朗正色咳:“话也是你说给她们的,人人都信,我自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再一忖不对,“你是根本没打算跟我结吧?整整三年,只字未露,今日若非我主动问,是不是就蒙混过去了?”
阮雪音观他盘腿那副无赖样子实在好笑,想吩咐棠梨去把朝朝抱出来一赏她爹爹尊容,终碍着入夜天冷忍住了。
经过围观的宫人们自也跟着笑,个个驻足走不动道。君上与夫人一处时顽劣如孩童、幼稚尚不如嘉熠公主,涤砚是门儿清的,却怎能叫合宫的人都清?
“散了散了!君上与夫人月夜赏花,岂容你们搅扰?!”他睁眼说瞎话,严正地,“活儿都干完了?”
折雪殿的人如今被阮雪音治得干活儿时兢兢业业、空闲时插科打诨,听他这般说,忙都点头,恭谨答“干完了、也想赏花”。
执掌挽澜殿八年的涤砚大人竟不知要如何反驳。
于是跟秋水长天的宫人们观赏君上陪夫人产前走圈一样,折雪殿这群也目睹了两人笨手笨脚打花结——加上挽澜殿宫人不止一次亲历雪夜点灯,大祁三百年历史上唯一一对心无旁骛两厢厮守的帝后的轶事,那些温情的、甜蜜的、真在锦绣囚笼中开出了绚烂花朵的瞬间,其实被他们记下来了。
就比如这一夜,云玺在寝殿照料小公主,其实没有看到。
但后世流传那本秘册,其上关于这件事的记载却非常详细。
详细到祁宣宗打花结已算不利索,宣皇后更笨,两人挑了半晌总算确定下同向相挨的两段长枝,双双鼓捣了该有一炷香时间。
顾星朗是受困于男子手大不灵巧。
阮雪音是真手笨,偏容不得瑕疵,不结则已,既要结,非得至臻至美。
顾星朗试了不知第多少回眼见要成功,又停下,转眼望阮雪音还在挣扎,道:“得结一模一样的吧?方向同、式样也同,才是真同心。”
不过弯枝打个结,还能不一样?阮雪音正弄得心烦,只答“随便你”;顾星朗不愿随便,巴巴等她完成,真照着结了个几乎无差的。
大丛浅黄花枝里两根最长的各挽一结,同向、互像,相亲相爱且貌美。两人都觉满意,又都筋疲力竭,坐在地上休息,便听得身后掌声雷动。
双双唬得一激灵,回头看,可不是合殿的宫人围观热闹,正为君上夫人大夜里“犯花痴”喝彩?
顾星朗终有些天子颜面挂不住,一摆手,“散了散了。夜里又看不清,要赏花的,明日再赏。”
众人齐高声应“是”,皆觉满足,喜笑颜开退下。涤砚默观他们同样指令两套应对,心下记仇,想着总要找个日子将这群没了规矩的家伙收拾一通。
“这下高兴了?”闲杂退散,阮雪音一歪膝盖碰他膝盖。
“勉强吧。”顾星朗不愿丢脸太过,闷声嗯,又去捏她脸颊肉,“下次再敢偷懒试试。”
淳风走到大门口便远望得这幅画面,先诧此二人大冬夜坐地乘凉,再看清是在打情骂俏,一时踟蹰,不确定要不要进。
“殿下!”涤砚何等洞察,未待宫人报已是瞧见了。
顾星朗闻声转头,笑向涤砚,“如今宫里的殿下不止一位了,日后须加名讳。”
“我又没有封号。”淳风语泛酸意步入,“朝朝是嘉熠殿下,我,直呼殿下正好。”
“明日就拟!”顾星朗牵着阮雪音起来,豪迈许诺,又瞧她一身衣裙分明不是宫装,“这又是自何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