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灯未央,不见度年年(中)
“本宫当日是不赞成君上亲近折雪殿的。此事不是秘密,夫人也一定晓得。”顾淳月亦缓了步态,抬眸向月华之下宫阙深处,夜色浅淡,难辨虚实,“个中缘由,你知我知,众人皆知,哪怕到今日,我们仍是隐忧萦怀,但君上已经做了决断。”
我们,自然指顾家人。或也包括以纪家为首的祁国朝堂?
阮雪音静静听她说,缓步徐行,盯着地上同样缓移的长影。
“君上做了决断,身为臣子,我需得服从,身为亲姐,我只能支持。”她停下,转身面对阮雪音,“支持,并且相信他判断,也相信那些我已经许久没在他脸上看到的,”她一顿,“生气。”
生气盎然的生气。活着的生气。生的生气。春风得意马蹄疾。
她依旧柔恰着语意,温和着声量,她的讲话方式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但就是这一刻,这两个字,阮雪音确定自己听到了些旁的什么。
难于用任何对错逻辑分析的温度。
“君上待珮夫人以真心至情,淳月希望,夫人你也是一样。”她看着她,月华落在两人眼睛里,格外透亮,以至于空明。
那枚羊脂玉莲蓬也空明。
绝品羊脂玉是不大透光的。故如凝脂,故称羊脂。
“我方才在席间就注意到了。只是不确定。”顾淳月移了目光,对方锁骨间玲珑实在叫人忽略不得,“这枚羊脂白玉莲蓬是我母后之物,珮夫人知道吧。”
阮雪音轻点头。
“原本是要给我的。”她一笑,颇感慨,“确切说,我们三个都喜欢,但我是女儿家,他们俩不得不让着我。”
他们俩,自然指顾星磊和顾星朗。
“母后当初答应,日后我出嫁,这枚白玉莲蓬便作为陪嫁随我出宫。没过多久父君指婚,晚苓成了准太子妃,母后知道星朗难过,便同我商量,将这玉莲蓬给他,以作安抚。”她悄无声息改了称谓,仿佛真只是在述家事过往,
“前两年我还在想,早晚,这小物依然会落到晚苓手里,尤其她去年入了宫。”她凝眸向那枚与肌肤浑然一体的坠子,由衷赞叹,
“如今想来,那时候父君将晚苓给了三哥,母后将玉莲蓬给了星朗,这般交错,已经注定这块玉的主人不会是晚苓。珮夫人,它很衬你。若非知道内情,连我都有些错觉,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
阮雪音不料今夜谈话走向会是如此。她考虑片刻,又片刻,
“这枚白玉极美,且珍贵非常。但我本不想收。”
顾淳月重新看向她,意外皆藏在眼底,“为何?”
“长久之物,当赠予长久之人。我不确定能在他身边多久。”这些话说与旁人听原来并不困难。除了他。或者也因为对方是顾淳月?
“为何?”后者再问,微挑了眉。极擅控制表情的顾淳月也挑了眉。
阮雪音明白此间意味。
“长公主莫要误会。雪音此言无关时局立场,无关你们忧虑防范那些事。正如殿下早先在席间所说,他是国君,当绵延子嗣,恩泽后宫,此一项,”她顿了顿,原来面对顾淳月,难的是讲出这句话,“抱歉,雪音不是大度之人,不愿与人分享夫君。”
顾淳月莫名松了口气。这个答案也不是她爱听的。但相比时局立场、隐忧萦怀那些事,此般问题,要容易太多了。如果对方现下不是在用障眼法。
“珮夫人是说,他日君上移情,又或除你之外还喜爱了其他人,你便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
“是。”
这句答可以理解为自私。也可以理解为真心。全然纯粹的心意与情意,原本就是自私的。所谓独一。
她不动声色松下更大一口气。
“恕本宫直言,夫人此执,对君上不公。他是国君。”
“雪音知道。”
“但你不愿为他牺牲。”
“不是阮雪音不愿为顾星朗牺牲。”她答,突然卸了拘束。又下意识抬手抚上锁骨间玉坠,温润生腻,至滑而至柔,
“是此情贵重,不该为任何世俗规则、天家传统牺牲。他坚持,是护此情完整;哪日他不再坚持,那么我走,也是护此情完整。护不了一世,那便能护多久护多久。在此心残缺、此情淡薄之前,我带着这份完整离开。也算保全了一段人世珍贵。”
她偏头去望先前顾淳月遥望之方向。今夜守岁,按祁国风俗,就是照岁。宫阙皆明,燃着灯火,以至于夜色模糊,难见星芒。多望一会儿,方见那北天尽头耀着三五个星子,一闪一闪,忽强忽弱,
“殿下,这世上最好的那些东西,从来不讲时间长短,也不该用长与短来定其好坏。有过便很好。能在折损之前被保全被珍藏,而不至被岁月磋磨最后面目全非,更是好中之好。”
顾淳月看着她的侧脸。
忽然欣慰又悲哀。
而终于确定自己长久以来完全出于直觉的观感:相比晚苓,她更适合站在顾星朗身边。
可惜了。
“他是国君。雪音。”
阮雪音有些震动,回转头看她。
“你说的,我都认同。将心比心,我也不愿与人分享夫君。但你我间的差别在于,我的夫君可以选择,你的夫君不能。他所站的位置限制了他的自由,你站在他身边,也就不得不一同被限制。你陪伴了他这个人,便要陪伴他的命运。而他的命运需要你妥协。你是可以选择一走了之,捍卫你们也许有限的完美岁月,”
她亦抬右手,轻抚上自己小腹,像是完全无意识之举,
“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会诞下他的孩儿,你们的一切,血液、发肤、性子、过往会通过另一些生命紧紧相连,会延续,会长久。真到了那一日,你不可能如此刻说的这般,全无牵绊,转身就走。”
不会。
阮雪音心道。不会有孩儿,不会有延续和牵绊。
正因为不会,她才敢这么说。
早先席间饮酒之心绪再次漫上来。十二月最后一日出离温柔的夜风打身前经过。
却毕竟是北风。
她忽然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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