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满湖烟霁,何处黄粱
得了默许,顾淳月快步至淳风身边,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见淳风停了比比划划骂骂咧咧,神色凄楚,依着顾淳月便似要哭起来。
一群人忙忙趁此当口将这祖宗簇拥出去,其间淳风像是又喊了两声什么,没有实质内容,也便无人在意,权当是这场突发酒疯之终曲。
场间寂静。
西侧三席只剩下中间的纪平。他端坐如初,表情无甚变化,只流露出些许对于筵席上出现事故而人之常情状的,惋惜,以及对于淳月淳风此番离席的,淡淡忧心。
合宜。竞庭歌坐在东侧,场面难言,她不便左顾右盼,只能顺座席方向看到纪平一人,然后再次生出此二字总结。
上官妧如坐针毡。她自觉脱力,强行挺直腰背维持了仪态,手心却因汗湿越发握不住筷子。
淳风骤然发难之前,竞庭歌在讲故事;竞庭歌讲故事之时,她在夹菜。那半截秋葵终究没夹起来。
而淳风闹将起来。
她因紧张半晌未挪动作,于是那双筷子至今仍握在手里。
但她已经快握不住。
却又是秋葵。她想。那个傍晚顾星朗来煮雨殿同她用膳,讲出那句“我刚去冷宫见过你姐姐”时,也是先吃了一筷子秋葵。
这世上又多了一样她不爱吃的东西。她想。
“光顾着闲聊,没顾上吃喝。”依然是顾星朗。他意态闲闲,仿佛此刻所述只是淳风私事,与旁人全无关联,与自己更无干系,“小姑娘不知愁,脾性却大,一点小事大半个月也过不去。”
小事?竞庭歌眉心微动。细作往来原本确是小事,但你们一个个反常至此,从慕容峋和上官朔兴师动众要我千里赴祁宫,到方才顾淳风突然发作像是要扒了上官家一干人等的皮——
若非关乎人命,何须大动干戈?
但还是那个道理,都说顾星朗是不杀细作的。就是要杀——
瞧适才顾淳风对阿姌的重视程度,也决计能凭一己之力求天告地保住那姑娘性命。
且阮雪音明明白白说了,上官姌是活着走的。
那顾淳风适才表现又算什么?如此啼泪甚至隐见啼血意味,分明是有天大的怨忿悲恸。
等等,她之前说,有人用十年一生为父抵命?
所以上官姌已经死了?
是顾星朗杀了她,又或另有其人出于某些考虑杀了她——
因为那姑娘除却传信还做了别的事,比如——
杀人?
以至于无论顾星朗又或其他人,不得不动手杀了她?
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上官朔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上官姌。是这个逻辑吧?
竞庭歌确定自己此刻迷惑,是因为某些必要事实的明显缺失。故意缺失。
或许从慕容峋开始,她听到的就是有删减的故事。
而这些刻意隐瞒,构成了现下模棱两可、无半分主动权的局面。
那上官妧呢?如有隐情,她又是否知道,知道多少?
这般想着,终是彻底转头看了一眼左侧席上人。
她的筷子快掉了。
那手纹丝不动如坠冰窖,一双雕花银筷子上下不齐,画面很不好看。
于是越发确定慕容峋和上官家皆有所隐瞒。而阿姌的死活再度变得可疑。
那么顾星朗呢?他今日所言所行,又有多大程度是在唱戏?哪些为实,哪些是虚?
戌时过半,筵席结束。淳月未归,顾星朗嘱纪平先行回府,晚些自会将人送还。
上官妧走在最末,身上披一件玄紫色斗篷,却似仍觉得冷,细长的身子在湖岸夜风中微有些抖。
竞庭歌没带斗篷入宫,阮雪音将自己那件绛红斗篷给她披了。她欣然受下,一点点放慢步子到了上官妧身边。
至水榭外九曲回廊处,顾星朗停顿转身,见竞庭歌与上官妧并行在一处,未动声色,只淡淡道:
“行将入冬,夜里风大且冷,都早些回去休息。送竞先生回同溶馆的车都安排好了?”问的是涤砚。
“是。此刻正候在正安门外。”
顾星朗满意:“好生送竞先生回去。”又看一眼阮雪音,“你跟我走。”
阮雪音一呆,不及反应;竞庭歌却反应飞快:
三更半夜的跟你走,走去哪儿?想干嘛?
等会儿。
他刚说,“我”?
又见顾星朗眉头一蹙,解下自己身上象牙白龙纹斗篷将阮雪音兜头兜脑裹了。
“两个人出门带一件斗篷,嫌自己身体太好么?”
此话说得含蓄,声音也低,但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四下安静,自然被竞庭歌听到了。不止听到了,她还分明听出些嫌她披了阮雪音斗篷的意思。
“是奴婢考虑不周。下次一定注意。”云玺接口,忙着领罪。
哪还有下次?竞庭歌气鼓鼓。
阮雪音不知自己是吃多了还是困极了,还是因为考虑顾星朗今日言行而分了心。总之她没想好该说点什么以应对当前局面,又觉得会越说越乱,不如不说。
但她不能就这样和竞庭歌分道扬镳。
“竞先生还会在霁都呆上几日,有机会见。”
就在她微张了口准备陈辞时,顾星朗言简意赅断了她思虑。
“走吧。”他转身举步,无从反驳,不容违抗。
阮雪音看一眼竞庭歌,算是暂别;竞庭歌回看,给了她一个直击神魂的逼视。
一团乱麻。阮雪音想。而这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你故意的吧。”
阮雪音披着白色龙纹斗篷,和顾星朗并肩走在最前。涤砚和云玺跟在两丈开外。其他人更远。
“你说哪一件?”顾星朗负手望向空明夜色,月光莹白,暗涌的呼蓝湖水不断在身后退却。
“全部。”
“没那么夸张。”
他不想现在聊。阮雪音心道。或许根本就不想聊。
“去哪里?”她想一瞬,转了话头。
“挽澜殿。”
做什么?她没问出口,因为会显得怪,有些此地无银。
“不是说好今晚留新的功课?”像是听见了这没出声的一问,他再道。
哦对。阮雪音恍然。是说好了。短相思兮无穷极那天。昨天。
“我们要走回去?”
从呼蓝湖回挽澜殿,虽不如回折雪殿那般远,到底要费些脚程的。
“你还走得动么?”
他神色淡淡,眉宇间似有倦意,但语气沉笃,步伐更沉笃。
“嗯。”
阮雪音答。长夜深寂,十一月的风裹挟秋末冬初方冒头的刺骨和冷润,扑面而来,从头到脚。她微缩,拢一拢身上斗篷,暖而干燥,尚有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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