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尼禄的新问题
第五百二十九章尼禄的新问题
千禧年一四五九年,初夏,君纳半岛。
希尔维亚的残躯被冲至海滩,脸朝下撞到树枝上,眼珠被戳烂了。她把捏着自己半条断腿的手松开,手指抠着沙砾翻过身,面无表情地仰望太阳。她肢体缺了好几段,有的太远根本没法联系到,所以身体没法连起来。一条胳膊还沉在海底很深的地方,缠在海草里,因此那段残躯没法脱身。有那么一阵,她感觉到微妙的绝望,用离体意识影响大白鲸把她的脑袋和半截身体吞入腹中已经够难了,现在她要怎么做,才能把另外半截从海底捞出来?
在这一年多的漫长漂流里,她和鲸鱼的胃酸搏斗了半年,最糟糕的时候,她连自己遗失的肢体都感觉不到。它们就像重重叠叠的阴影,漂流在不知哪里的海域,被鱼吞掉,撑破胃袋,再次被鱼吞掉,撑破胃袋,再次被......
如此难以理喻的灾难终于能让她勉强控制离体的手臂了,也许依此杀人不在话下,但摆脱水草仍是个巨大的问题。每一天她都在默默地聚拢身体,寻觅漂流在大海深处的残缺肉块,最终只留下一个问题:这地方是哪里,我该怎么通知契罗来找我?
宗老,不......父亲,我要在这里漂流到什么时候?这是一次考验吗?
人就是装在血肉机械里的意识。不仅是人,自然也是可以预测的有序机械。和其它宗会同僚一样,希尔维亚遵循契罗的教导,将生命投入到对这一准则的研究。
他们用事物的因来推测果,判断人行动和举止交织成的无法琢磨的巨网。这张巨网能决定生命的下一个瞬间,把所有看似无法预测的因素收拢到必然的趋向上。正因如此,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一枚落叶将会沿着风飘出什么轨迹,落在什么地方;其它人手指颤抖的片刻,他们就应该把握对方挥刀的轨迹。了解事物的因,了解人和自然运转的方式,让理智高于情感,才能了解即将发生的一切。
除了刚离开培养间,思维尚未成型的童年时代,这次漂流是希尔维亚最漫长的一次折磨。在此之前,哪怕她撞到最棘手的恶魔学派高阶黑巫师,她也在持续数年的追杀里不断学习,不断思考,不断研究如何超越她的条件,来对那个人进行把握和理解,——最后,以这成果将涅尔塞送给女皇。但那天,从亲眼见证黄衣之王的印记开始,到穿行于失落的海域和荒岛,她感觉世界在裹着她向前急冲,自己却茫然无措,就像瀑布里的碎树枝......
她明明已经完全超越了涅尔塞·伊斯特里亚,完全把握了他的条件和因果,可以轻而易举将其宰割,送给宗会,却因为无可理喻的邪神漂流了将近一年多。
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彻底领会契罗的教导?
她静静地躺在沙滩里,茫然地盯着天空中徘徊的云絮。日升夜落,海鸥在远方鸣叫,未知的野草挂住了狐狸的尾巴,几条蛇蜿蜒爬过远方树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咬死了猎物。
第一天,一头徘徊的狼冲出来攻击她,被她随手敲碎了喉骨。她用仅存的手剥掉那畜生的皮,撕咬生肉,感知到碎裂的灵魂渗入意识,弥漫的血液润湿喉咙。她一边吞咽,一边端详空中的卷云,看着风把飘飞的落叶卷起,思考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把握它落到海浪中后将会被冲向何方,想象它更早的起因。它是被野兽碰掉的?还是因为枯萎自行掉落的?还是被狂风卷走的?
等血漫透她的脖子,生肉被她嚼烂的时候,她发觉天黑了。
第九天,她默默从沙滩爬到树丛边缘,靠在树根上,披着狼皮,端详海鸥掠过,端详鱼儿在海中不断跃起、跌落,理解和把握鸟类、鱼类和大海这场不断循环往复的战争。她这样呆滞地盯了五天,任凭日升月落,连睡觉和进食都彻底遗忘。
第十七天,她指挥那只压在海底深处的手臂,耐心细致地拨开纠缠的海草,逃离束缚。她花费了九天,驱使它像软体动物一样爬过冰冷而黑暗的礁石,爬过挤满海草的土壤,结果却被一条鲨鱼给吃了。
第二十三天,她手臂重组,捏破鲨鱼的胃袋,压碎它的灵魂,模仿她眼中的鱼类游过漆黑的海洋,穿行在远古时代遗留的残破海底废墟里。她的手指划过那些斑驳的残破墙垣,感知到毁灭的印记,捏碎那些古老捕食者的生命,拂过残破的灵魂。最后,它终于来到可以触摸到阳光的海面。
第三十一天,契罗提着她那只胳膊从海里爬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湿漉漉的无袖皮革甲,脑袋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他把包裹里其它几截残躯也扔了下来。“把你拼起来,希尔维亚,然后滚去七城大陆。”
“没有礼物吗?”她试图打招呼。
契罗一剑把她脑袋砍了下来。“这就是礼物。”
大概是契罗使她感到压力,把脑袋装回去花了不少时间。希尔维亚捧着她的头对了老半天,总算才完美无瑕地粘在脖子上。站在她面前的契罗如铁塔般笼罩着她,魁梧的身形就像一头棕熊。他有着宽阔的肩膀,虬结满青筋和血管的粗壮手臂,哪怕腰肢相对苗条,也顶得上她肩膀的宽度。那后背稍稍朝前弓,宽阔的下巴满是胡茬,冷漠的黑眼睛在眉毛剃光的额头下分外明显,使人感到压力,且浑身难受。
契罗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才抖出另一团包袱,把便服和奥塔塔罗剑都扔在地上。做你该做的事情。他的眼神警告道。
希尔维亚把“我还是想吃面包”这句话咽了回去,她盯着宗老肌肉饱满的手臂,看出他已经耐心用尽,会在一秒后扬起弧形轨迹,直接切断她的脖颈。契罗能毫不费力地在争吵和问候间切换语气,前一秒还在怨恨,下一刻就可以和蔼可亲,最后直接拔剑杀人。当然了,她也有这本领,但她懒得去控制。死人远比活人好对付。“我要去做什么,父亲?”
“宫廷出问题了。”契罗漆黑的眼睛朝她看来,希尔维亚心底评估人身威胁的那一块闪过片刻思索,“女皇大人对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感到暴怒。”
“因为我?”
“尼禄早就把你忘了。”
“哦,那我能回老家去吗?”
契罗给她冰冷的一瞥。“这里轮不到你来提意见,希尔维亚。”他道,“我用我的血培养了你,我也随时可以把你送回胚胎里去,你明白吗?”
“我明白,父亲,那我可以询问吗?”
“可以。”
“我想询问迄今为止的变故,还有我过去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