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谢谢
“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夜色中依然飘散着废墟与死亡的气息。
火焰消散，可灼热的余温依然散出，但这夜里依然冰冷，冰冷彻骨。
康德坐在废墟上，声音低沉，目视着地面。
康劲竹心中一震，慢慢走上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康德平静道：“如果我听你的话，而不是贸然去追击营救那帮缅甸人，如果我在救下那些缅甸人之后，不继续追击、去救那两个英国人，如果我不踏入这座城市，如果我不管这里的闲事，如果不去救国王，如果救下你之后就立刻离开科莫拉……这座城市的人恐怕就不会遭遇今天的事情。”
他移动目光，看向了不远处躺着的，那个漆黑烧焦的小小孩童。
“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这几个小时的时间，他一直在奔波，灭火，救人，片刻都没有停下，他不敢停下，停下就会多想，就会想这些事情。
想到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一切，甚至想到更多。
不听父亲的建议、执意立刻救下那些缅甸人，是由于内心的狂躁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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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去救那两个英国人，是与父亲赌一口气，让他看到自己并非是冷血无情、事不关己的冷酷者。
说到底，在科莫拉流连不去，是因为听到了查卡特二世的情报，知道了那堆满了军事物资的机场，他要获取那里的武器弹药。
他因异界与地球的双重事变和连续作战变得狂躁不安，为了驰援歌德而在科莫拉大肆杀戮、搜掠武器，为了拯救父亲，驰援丹枫琉森的战场之路只能毫不犹豫地施展辣手、还要有所舍弃，到头来，看到的是两边的战乱，两边的残酷，两边的血色杀戮，战争从未改变。
精灵与人类真的有区别吗。
同样是挑起战火，同样是残酷暴虐，同样对弱小者施加欺凌，永远是强者欺压弱者，永远都是无辜的弱者受到伤害。
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
异界与地球竟然是一个样子。
生活中的和平、幸福和快乐，不过是一个越来越强盛的祖国的庇护，所谓的社会进步，所谓的科技发达，生产力极大增长，物资极大丰富，世界多姿多彩，未来无限可能，对于世界上的很大一部分人来说，只不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梦，他们日复一日地望着贫瘠而单调的人生。
仿佛还生活在黑暗时代。
仿佛现代科技的进步对他们没有一点增益。
依然过着朝不保夕的贫穷生活。
不被杀死，只是因为自己的性命还没有打过来的武器有价值。
没有净土，只有丑陋，只有为了自己的目的和私欲而杀戮和伤害。
使战争的火焰波及着无辜的生灵。
这一切……
“——不对！”
父亲的声音严厉而断然：“这是滑坡谬误！我以前就给你讲过了！不要钻牛角尖！这么简单的事情想不明白吗！”
康劲竹上前两步，疾言厉色，没有丝毫犹豫：“导致这一切的人不是你！当他们决定用汽油凝固弹和白磷弹伤害平民时，恶魔的种子早已经在他们的心里扎根了！他们是战犯、畜生、狗屎和王八蛋，灭绝人性，丧心病狂，哪怕这一次不做，下一次，下下次，将来也一定会做！”
“从头到尾，你所做的选择没有任何错误！你没有义务去救那些缅甸人，那两个英国人跟你更没有任何关系！你去救他们，无论是动机还是行为都是百分百的善良，善良的人不应该受到任何指责！你没有做错！”
他来到康德面前，蹲下，按住他的肩膀，很用力。
“听着！你不是什么超级英雄，你是康德，你是我的儿子！普通人！普通人！你没有什么责任！力量越大、责任越大纯粹是放屁！你不必给自己施加任何道德束缚！也不必给自己脑补什么责任！这世界没有你也能照样运转！”
虽然是严厉而有力的言辞，可眼中的关心和诚挚只源于亲情。
他安抚着儿子，开解着他，父辈要给予儿子以指引，以教育。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救了很多人，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这辈子救的还多，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责你，你更没有必要来谴责自己……知道吗？”
康劲竹说到这里，露出了试图宽慰的笑容：“想一想，你看，我们以前一起看电影时，吐槽过那些超级英雄的，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转不过弯了？”
父亲露出了笑容。
望着儿子。
想要看到对方的笑。
哪怕是笑一下也好。
这就证明他的开解和劝说是有用的。
但没有。
儿子只是转过眼，看着他，面容依然深沉而平静。
“因为电影是假的，编剧的想象只是想象，而现实是现实，真实是真实。”
康德这样说。
“现实就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许多人死了，我没能救出他们的亲人，他们曾经绝望，又有希望，但最终还是绝望，或者，始终绝望。”
围着火场崩溃大哭的人，看到自己从天而落、喜极而泣的人，火焰熄灭后只看到了已经干枯的尸体，绝望，希望，期待，然后破灭。
或者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希望的，被火焰焚烧的亲人发出痛苦的尖叫，挣扎着，然后被一颗子弹，或者一把剑，结束生命。
他只能头也不回，离开，从不去看那些人的眼睛。
“现实就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这里的很多人都会恨我。”
康德的声音冰冷刺骨。
康劲竹打了个寒噤，然后摇头道：“不会的，你以为这是电影吗……”
他的话语被儿子冰冷的声音打断：“不，这是人。”
任何父亲看到儿子摆出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都会发怒的，特别是儿子在钻牛角尖、自己折磨自己的时候。
康劲竹扬起眉毛，压抑着一丝怒气：“人？你才见到几个人？你别随随便便相信什么人性黑暗的东西，这不是超级英雄故事，你不会被政府提防，不会被民众敌视，不会被舆论迫害，你不用整天脑补这些……”
“——一直在脑补的人是你。”
康劲竹的话语再次被康德打断。
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露出了一丝冷笑：“可我都见过。”
康德站起身来。
混杂着阴暗、狂怒、悲伤和迷茫的某种情绪或者气势，压了过来。
康劲竹甚至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他伸出手指，戳着父亲的胸膛。
“饱受欺凌、鄙夷、唾弃的卑贱乞丐，被一个人给予希望，给予物质，给予尊重，他感激涕零，发誓要报答，可在他的恩人遭遇追杀之时呢？”
“——他落井下石！甚至不肯袖手旁观！”
“谦和友好、淳朴好客的民众，只需要一道命令，只需要登高一呼，就会变成不辨是非、凶残暴虐的暴徒！恃强凌弱，毫不犹豫！”
“一直被保护的人们，只需要敌人的劝降书信，只需要一个不知真假的承诺，就可以串联在一起！向英雄逼宫！逼他自我牺牲！”
“因为敌人会杀他们！英雄不会！他们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只会将所有的勇气和凶狠对准没有威胁的人！”
“你见过吗？我见过！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的经历！我的人生！”
“你跟我说这些！说滑坡谬误！说这不是我的错！说我已经做到了最好！说没有人有资格指责我！你跟我说这些！”
“又！有！什！么！用！”
呜呜的夜风中，康德的声音飘散在黑暗辽远的天际。
康劲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儿子。
觉得对方前所未有的陌生。
先前的安慰之语又是何等的苍白。
凭空熬制出来的鸡汤，对于曾经亲眼目睹的人来说，又是何等无力。
“这就是现实啊，爸。”
康德苍凉地笑着。
“现实不是道理，现实是没有道理，现实是没有逻辑，现实就是没人跟你讲理，没有人会以德服人、以理服人，现实就是嗓门大的赢，现实就是力量大的赢，现实就是人会害怕而不会惭愧，现实是人没有廉耻。”
“现实就是，他们忘恩负义，他们怯懦怕事，他们切切察察，他们非议英雄，现实就是人类是一群卑鄙怯懦的自私之辈，勇敢者和高尚者永远都是少数——否则社会上和故事里为什么总是提倡这些美好的品质？”
他摊手，露出了讥嘲的笑。
“我曾以为，不一样的，两边是不一样的，模样相似，却是不同的种族，但现在我发现，一个样子的，两边都是王八蛋，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康德的语气越发癫狂。
康劲竹手足无措。
父辈能够给予子女以教导，源自更多岁月的经历、阅历和经验，而现在他愕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儿子所经历的，已经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不知道该如何来引导和教育。
因为他没有相关的经验。
因此所有的发言都不会有说服力。
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那就不要管他们！”
他咬牙道：“他们怎么堕落，他们怎么王八蛋，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做好你该做的事情，然后……”
“——做好我自己的事情。”康德静静道，“指的是杀人，或者去死吗？”
康劲竹的呼吸再次一滞。
“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好方法？”
“同船的朋友都被背叛、杀死，肠穿肚烂而死，被砍死，被毒死，力尽而死，为了保护我而死，我该怎么办？”
“——杀光那些人？还是回去被他们杀？还是逃跑，内疚一辈子？”
“第一个朋友为了救我而死，临死之前，向我托付他的国家，托付他的使命，我该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不再去管，还是去履行承诺！”
“履行承诺，就要杀！否则怎么做才能停止一场战争？”
“进入的城市被敌人攻击了！城破就要屠城！怎么办？还是要杀！”
“那个国家的首都被突袭了！不去救，人就死了！去救，还是要杀！一路拦截，就得一路杀出去！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地球！地球也一个样！你被法国雇佣兵绑架了！我能怎么办？在家里等着国家斡旋营救吗？结果你自己知道！我不来，你就要死！被他们灭口！除了来救你，除了一路杀过来，我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康德瞪着双眼，身体因激动而战栗。
“你教我要友善！要正直！要做正确的事情！你教我要信任！要信任人性的美好！要信任希望！可我曾经信任，却被背叛，我一直在做正确的事情，为朋友复仇，保护无辜的平民，履行承诺，反对不义的战争！”
“然后我只能杀！杀！杀！”
“除了杀掉他们没有好的办法，除了以杀戮威慑他们，没有别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吗？不，只有一种！除了杀之外，还能怎么样？连这里都是这样！连他妈地球都是这样！甚至连国内也他妈要这样！”
“我说啊，爸，我该怎么办？我要一走了之吗？我要什么都不管吗！”
“像钢铁之躯里被我吐槽的那个傻哔剧情！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力量，看着自己的父亲被龙卷风掀起的车砸死？就像超人那样？眼睁睁看着你被恐怖分子灭口？要不然就只能打进来！谁想害你，我就杀了谁！”
“没办法啊，我只能杀进来啊！我不能瞬移到你身边，把你直接带回家，我不能凭着自身的威慑就能压得诸国不敢动弹，我无法在战争开始之前就结束它，我只能用暴力来对抗暴力，否则用什么，爱吗！”
康德后退两步，原地转了一圈，抓着头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妈的，妈的……”
他喃喃道：“用杀戮解决问题，一直用杀戮解决问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事情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康劲竹上前一步：“康德……”
“别说了！”
康德猛然回头，指着自己的父亲，厉声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啊！我刚刚甚至在想！如果有人跑过来指责我，为什么不早点救下他的亲人，是不是我引来了法国人的攻击——我在想，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如果很多人都在指责，如果很多人都在骂我，我立刻出现了一个念头！”
“杀！了！他！们！”
他厉吼，然后深沉地，喘息，神色变得漠然。
“谁哔哔，就杀谁，忘恩负义，就杀掉，如果努力和付出换来了背叛与不知死活，那就不要尊敬，只要他们的害怕……”
“先进经验。”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
“对他们的恶语中伤和忘恩负义毫不在意吗？”
“我做不到啊。”
“我杀了他们的亲人，可不杀的话，又会怎么样？”
“全身都被烧得见骨头了，救不回来了，看着他被活生生地烧死，还是给他一个痛快？我选择后者，这不是正义，就像你说的，就像你教的，我只在做正确的事情，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可我认为正确，他们觉得错了，他们觉得我可以做得更好，所以指责我，所以骂我，所以试图伤害我……我该怎么办？”
“我是不是本来就不该管？为什么这些破事都要落在我头上！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这些本来都不关我的事儿！”
他呼吸加快，瞪着眼睛，喘着粗气，身体的战栗更加激烈。
“我还杀了一个老太太。”
“他的孙子背叛了我，害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杀了那个乞丐，去了他的家，他的奶奶，一个老太婆，眼睛看不见了，家里没有食物，还在等着她孙子回来，可回不来了，我也没办法安置她，她只能一天天地呼唤着孙子的名字，等待着，永远等不到她要等的人！”
“她先是会慢慢焦虑烦躁绝望，然后饿得全身脱力！意识发生障碍！四肢开始浮肿！消瘦得不成人形！皮肤高度干燥！血液变成岩浆状！内脏萎缩！身子佝偻！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咽气！这个过程要持续几天甚至十几天！”
康德的眼睛凝视着虚无：“或者，立刻就杀了她。”
“我告诉他，他的孙子，被选中了，要成为大人物，很快就会来接她，去过好日子，她信了，幸福地笑，然后我举起射钉枪。”
“为了让她死得快一点最好无知无觉，所以我对着她的眼睛。”
“开枪！”
“开枪前她在笑！死掉后她还是在笑！我还记着那张脸！钉子从她的眼窝射进去！附魔的钉子在她的脸上绞出一个窟窿！她立刻就咽了气！还在笑！我一直记得那张脸！她一直在笑！那张脸一直在他妈笑！”
他怒吼咆哮着，一拳轰向左近的墙壁，斗气狂舞，悍然撞击，巨响声中，被烧黑的残垣轰隆隆地倒塌。
康劲竹再也忍不住，他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儿子。
还没说话，父亲的眼泪就滚落下来。
康德的身子僵硬了一瞬，然后放松下来，父亲主动的拥抱已经是很久之前的记忆，那是他的亲人，他的教导者，他的引导者，他的父亲。
他慢慢回抱住父亲，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我杀了很多人……”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被枪杀死的，被炮杀死的，被撕碎的，被碾压的，被打爆的，并不无辜的，也有无辜的……父亲，为什么世界上的事情都只能付诸于杀戮？”
“人们互相伤害，人们杀戮，人们死去，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无辜的人被火焰焚烧，始作俑者却没有受到惩罚，人们只对互相伤害的事情感兴趣，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即使是地球，也会这个样子？”
“父亲，我很累，但还不能停下……我很想休息。”
“我早就后悔了……”
父子两人拥抱着，在深沉的夜色与废墟中，康德絮絮叨叨的，哽咽着，说了很多很多话，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而父亲只是在听。
直至许久，有脚步声向这里走来，远处闪耀着灯光。
康德猛然惊醒，眼神凌厉地望着那个方向，是几个踉跄走来的身影，他稍稍放松，但下一刻，身子猛然僵住。
康劲竹回头，隐约看到几个人影走来。
最前面的，是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儿，是一对母女，其他几个，也大多是妇女和老人，脚步虚浮，脸上依然有泪痕，神色肃穆而凝重。
他转回头，看到了儿子那冷厉中透着一丝退缩的眼神。
父亲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他望着那走过来的母女，挡在了儿子面前：“几位，如果你们……”
下一刻，康德按住他的肩膀，将父亲拨到一边。
康劲竹反手抓住儿子的胳膊，说道：“让我来！听话！你是我儿子！”
康德轻声道：“没事的，我总不会在你面前……”
“——谢谢。”
略微沙哑的童稚之音出现。
语调略微拗口。
说的是汉语。
两人转过头。
小女孩抓住母亲的手，怯生生地望着康德，用别扭拗口的汉语断断续续地说话，她一定练习了很久。
“谢、谢谢……”
她说道：“爸，爸爸，很疼，谢谢你，让他睡觉……”
说完之后，她眼圈红了，将脸埋在了母亲的手中，她的母亲也望着康德，语气哽咽，轻声道：“谢谢。”
“谢谢。”
“谢谢。”
发音很不标准，但是这样的谢语不断地说出。
从每一个幸存者的口中。
远处的灯光在不断靠近，许多人拿着蜡烛，提着灯，开着电筒，甚至打开火机，一星一星的光点汇聚在一起，向这边走来。
每一个面孔，每一张脸，每一句发音，都不同。
这座科莫拉的首府，有着悠久的历史和过去的城市，在成百上千年的岁月中，从未像今晚一样，出现过如此之多的星光，也从未像今晚一样，出现了如此之多的，属于异国语言的……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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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六千字！二合一！相当于两更！更新晚了！但我还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给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