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感谢
那信使神色憔悴，表情悲凉，泪水潺潺而下。
他解开外衣的扣子，取下了胸腹捆绑的一个布包，丢到了地上，布料一角掀开，露出了一些纯白色的纤维，看起来是某种棉织物。
康德身边的蕾奥娜神色微变，低声道：“是燃火棉，极易燃，火势凶猛。”
恐怕这个极容易点燃、并且火势迅猛的物品，也是信使的任务之一。
然后信使才取出了被这燃火棉所围住的、贴身收藏的信件，捧在手里，但不上前递送，而是转头看向洪三。
洪三接过之后，望向康德。
康德凝视着那信，眼神闪烁，显然并不平静，他有所猜测，却不太愿意相信这个事实，闭目片刻，说道：“帮我念一下。”
洪三的手微颤一下，躬身道：“是。”
信使一言不发，眼神空洞，站在原地。
拆开信后，洪三自上而下扫了一眼，片刻之后，面色大变。
“怎么了？”康德自嘲一笑，“总不会是‘康德死于此信面前’之类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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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三的神色有些茫然和动摇：“不……不是。”
康德缓缓道：“那就念吧。”
洪三的指节微微发白，看起来很是用力，他深吸一口气，略略平复起伏的心潮，然后轻声读道：“康德殿下，很高兴您能看到这封信，并非客套和虚言，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真心实意，我很高兴您能看到这封信。”
“因为这意味着，即使因失望和背弃而离开瓦伦坦，您也依然选择与剑兰军团会面、通知此事，而非是一走了之。”
“您拥有崇高的德行，这是我很早就确认的事情，在这样的世界，尤其是在如今的形势，拥有道德感的力量者能够发挥很大的作用，我很高兴您能成为泰达瑞尔家族的一员，并为蒂娜公主的选择感到欣喜。”
“可我也必须向您道歉，您之所以能看到这封信，就意味着我用卑劣的手段逼迫您离开这座城市，虽说是迫不得已，但也一定让您见到了歌德人最坏的一面，我对此感到抱歉和不安，但却无能为力，我没有别的办法。”
“之所以这么做，是由于我对您的道德早有认知，您为瓦伦坦所做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而我也相信，哪怕是瓦伦坦陷落的最后一刻，您也一定会留在这座城市继续奋战，不会同意离开。”
“除非，您对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和人民全都失望。”
康德面无表情，双手不知不觉地攥紧。
“我对此十分抱歉，也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因为剑兰军团的增援……本不存在。”
众人一阵骚动。
洪三读到这里，也忍不住抬头看了康德一眼。
康德面色平静，沉声道：“快念。”
“也就是说，瓦伦坦的结局早已经注定，它必然会沦陷于精灵的铁蹄之下，何时沦陷，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在黄昏战团抵达的前几日，二皇子兰蒂斯顿乔装入城见我，以大公次子身份向我下跪，他将率领剑兰军团回防首都、迎击自西路而来的精灵军队，恳求我尽力拖延守城三日，他以自己的灵魂向我发誓，三日之后，许我献城投降，哪怕从此做精灵爪牙，泰达瑞尔家族也绝不追究。”
“我其实并没有答应他。”
“也许我的想法很可笑，也许我的决定极为荒谬，也许我正在做一件极为错误的事情，可精灵大军长驱直入，掳掠我们的国民，侵占我们的土地，杀死我们最勇敢的战士，想要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傀儡，整个国家都在为此流血，最诚挚最勇猛的人牺牲在最前，投降的话，牺牲的人又要怎么想呢？”
“我是一名歌德人，在来自卡隆尼亚的微风中长大，吃着苍翠沃野所产出的谷物果蔬，穿着高地白棉织就的图雅袍服，我听着圣艾朗的长诗，向往着冒险王弗朗西斯的远航，在太阳节里捧着向日葵游遍街巷，恪守着古老的传统与礼节，追寻着远古歌德圣骑士们的美德。”
“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国家，我们有着同样的故乡，信仰着同样的神明，有自己的传说，有自己的故事，有所崇拜敬慕的英雄，这就是歌德。”
“精灵的东西虽然都是好的，但不是我们的，我不愿意换上精灵的衣袍，向他们的女皇行礼，我不愿我的孩子从此只学习精灵的文字与历史，我不希望歌德的下一代只记得暮月王朝的英雄故事。”
“精灵的东西其实是很好的，我从前也很喜欢，但如果我必须强制接受他们的一切、遗忘我的家乡，那我的回答是绝不。”
“所以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主意很疯狂，很沉重，很冷血，我很不安，不知道自己所为是对是错，我只是个凡人，并非英雄，也非智者，我看不到未来，也无法明辨是非，只能尽我所能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所有人都该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自开战以来，许多许多勇敢的人都为此而战、为此而死，他们一定也想活着，一定也想要平静幸福的人生，可却选择了牺牲，他们也许说不清视死如归的原因，却用行动践行了自己的信诺与热爱，我愿成为他们的一员。”
“我想放大他们牺牲前的怒吼，让更多更多的歌德人知道他们的故事，让我们的国民想起卡隆尼亚的风和太阳节的向日葵，并且发出如牺牲者们一样的吼声，让精灵看到我们的志气，听到我们的声音，歌德绝不屈服。”
“我想让精灵们知道，想要消灭这个国家，他们需要付出什么。”
“我想让精灵们知道，想要征服这个国家，他们需要面对什么。”
“因此……”
洪三读到这里，一时语塞，也许是这文字越来越沉重，令他难以呼吸，他闭上了眼睛，默然片刻，仿佛在致意。
然后他读道：“因此，瓦伦坦城将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我将拼尽一切努力、阴谋、手段和毒辣尽可能多地杀伤精灵，直到停止呼吸。”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因为这意味着全城的平民也许会招致惨痛的结局，我很不安，日日夜夜向苏拉祈祷，可我只是个凡人，我无能为力。”
“歌德战况如此，我必须有所抉择，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这就是战争，战争没有道德，战争没有仁慈，既然已经有无数歌德人为此慨然赴死，那么其余被牺牲者用性命保护的歌德人，同样也有牺牲的义务。”
“我只能这么想，我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也许我做错了，但我只是个凡人，战争面前，我没有其他办法。”
“对于那些一定会因此受到伤害、乃至痛苦绝望的人们，我很遗憾，却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公平。”
“他们自己，他们的亲人，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座城中，即将随着城市的陷落而灰飞烟灭，那我自己，我的亲人，我的家族，我所有的一切也都会留在这座城中，我与他们一起守城，一起迎接结局。”
“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了，我只是个小小的市长，小小的贵族，在这场战争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
“我希望每个人能够多做一点，再努力一点，也许我们就能赢。”
“我希望很久很久以后，歌德人的后代们也会铭记着这一段故事，当年轻的孩子们吃着苍翠沃野出产的瓜果，穿着高地白棉纺织的华服，捧着向日葵穿行在太阳节的热闹庆典时，牺牲在这场战争中的人们的魂灵将通过吟游诗人的口述穿越时空与他们同在，就像我们也在纪念古代的英雄。”
“请记住我们，康德殿下，请记住我们的故事。”
“也记住您所看到的，我们都是凡人，并非无畏的英雄，只是有些人勇敢得稍早一些，也许您已经看到了瓦伦坦的恶，但请不要对这个国家失望，不要对歌德人失望，我希望会有更多的人听到我们的吼声，意识到如今的勇敢会改变未来，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我在先前的战斗中与他们并肩，这个国家并非无可救药，正如此刻我让您所看到的。”
“我能感受到您此刻的心情，但我不得不恳求您，请您不要回来，继续离开，除非反攻，除非胜利，否则请不要回到瓦伦坦。”
“因为这毫无意义。”
“请去做更多的事情，请记住我们。”
“当第一次见到您，哪怕心中隐隐有所猜测，我也不甚在意，既已决定与瓦伦坦偕亡，又何必在乎您的性命。”
“可第二次守城战后，我终究写下了这封信，究竟是为什么想要让您离开呢？是因为您被兽人们视为预言之子，亦或是您在守城战中表现出来的本领和能力，或者是看在蒂娜公主的面子上？我也不知道。”
“可能只是因为您说过的一句话吧。”
“永别了，康德。”
“感谢你信任我，感谢你理解我。”
一片寂然间，洪三翻开另一页，下意识读道：“本人瓦伦坦首席法师艾斯-约顿，毕业于雷龙学院，向太阳神苏拉起誓，以下所言皆为事实，康德殿下隐瞒身份，自愿守城，勇猛作战，从未退却，所立大功有四，第一……”
他读到这里，又翻开了下面几页，说道：“爷，这些都是瓦伦坦的人们所写的，有法师，有低级军官，有战争术士，还有这几天的交战日志……”
洪三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显而易见的。
即使精灵捏造事实、大做文章，但尼克真要做些什么的话，瓦伦坦所发生的事情依然会传遍歌德，加上尼克的遗书，众人的证明，以及瓦伦坦的战事日志作为辅证，对康德的任何污蔑与非议都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尼克在准备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康德有可以拍摄影像的摄录机，所以他思虑周详，已经为康德准备了所需要的一切。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以蕾奥娜为首的帝国人，甚至是绿皮们，全都屏息倾听，直至现在。
然后，信使哽咽着说话：“康德殿下，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康德慢慢抬头，看他，表情依然无悲无喜：“你要回去？”
“不，我要离开这里，并且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我会将瓦伦坦所发生的故事讲给所有人听，直至每一个歌德人都知道瓦伦坦的故事。”
信使深深地躬身：“康德殿下，感谢您为瓦伦坦所做的一切，再见。”
他身后的人们让开一条路，目送着这踉跄的身影渐渐远去。
康德淡淡道：“不回去最好……”
他转身走向悍马，拍了一下引擎盖：“我们回去。”
洪三和蕾奥娜脸色都是一变，立刻奔到康德身边。
女孩儿一把抓住康德的胳膊，说道：“康德，你不能回去。”
“我理解你的心情，虽然我是帝国人，虽然尼克本来的打算多半是让我死在瓦伦坦的，但哪怕是这样，我也敬佩他，我与他的账也一笔勾销了。”
“我懂他的心情，他费尽心思让你离开瓦伦坦，那座城市的结局已经注定，你现在回去，也无法改变任何结果，反而会自投罗网，让他的牺牲和努力白费，他在信里也说不让你回去的！你记着他就好，以后多杀精灵，打退他们，保护歌德，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了！”
康德摇头道：“不，我要回去。”
蕾奥娜语气激烈，厉声道：“不行！你回去干什么！被精灵发现会死的！就算你回去，也救不了这座城市，也救不了那些人，你不要做傻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们。”
康德望着少女的眼睛，缓缓道：“所以我只是回去看，亲眼看着他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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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