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墓碑
康德在跑。
他只是在跑。
背着克利夫兰。
冲出辉沙镇，一直跑。
他不说话，只是跑，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与其说是跑，其实是在逃。
不是在逃离辉沙的追兵。
而是在逃避一个事实。
“康德……”
背上的人虚弱地说道：“放我下来吧，已经足够安全了。”
康德充耳不闻，继续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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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夫兰默然片刻，轻声道：“再不放我下来，就来不及了。”
这句话就像是急刹车一般，令康德停了下来，他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将骑士放下来，喃喃道：“说什么鸟话？不是给你喷上药，打上绷带了吗？你在这里等等，几分钟后我就回来，我找辆车，还有药物，几分钟就够了……”
克利夫兰拉住了他，平静道：“不用了……”
“别他妈废话！”康德瞪眼道，“你懂什么？我有办法就是有办法！我有的是办法！你别逼逼，在这里等着，我……”
骑士叹了口气：“康德你听我说……”
康德斩钉截铁道：“做梦！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这些异界人了！你们说的鸟话，没有一句是对的！我才是对的！”
“康德！你听我说！”
骑士大喝一声，震住了喋喋不休的康德，随即，他伸出手甲，按住康德的肩膀，轻声说道：“你听我说……求你了……”
康德慢慢地安静下来。
他望着克利夫兰，抿着嘴唇，眼睛通红。
克利夫兰深吸了一口气：“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杀掉格伦，紧接着，你就用出了他的斗气武技，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通过某种方式，剥夺了他的力量？”
康德想到了先前那一幕，彻入心灵的痛楚依然残存。
他慢慢地点头。
骑士又问道：“是从圣印列岛获得的力量吗？”
康德点点头。
他现在终于明白，当初展示萃取附魔时，动物们为什么在狂笑了。
原来，这才是他们所认为的，这种力量的，最正确的用法。
克利夫兰说道：“那么，我求你一件事。”
康德望着他。
骑士伸出手来，璀璨的斗气辉芒闪耀起来。
“康德，将我的斗气拿去吧。”
他说。
康德红着眼，嘶声道：“你他妈在想屁吃！在这里等着，我去找药！”
骑士一手抓住了他，平静道：“康德，我先前强行挡住了洛斯特的剑击，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后来为了击退格伦，强行爆发斗气，相比这两种伤势，后来的那一剑其实只是引发了所有的隐患和恶果，与伤势自身却没有什么关联……你明白了吗？我最了解我身体的情况……”
他平静地说道：“我要死了。”
康德大声道：“放屁！放屁！”
克利夫兰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拿走我的斗气，拿走我的剑，去代替我保护公主殿下，可以吗？我求你……不，你一定要这么做，你要记得，是我救了你，是我用生命救了你，所以你欠我的，你要好好活着，因为你要替我活着，不能乱来，不能浑噩度日，不能自暴自弃，你一定要这么想，你答应我！”
这几句话似乎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
骑士轻声道：“你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还有，对不起。”
“让你见到了这样的人类，让你见到了这样的世界。”
“但其实，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他喃喃道：“不要丧失信心，也不要失去警惕，不要因为我们而轻信歌德，也不要因为他们而仇视帝国，其实我们都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
他慢慢地伸出手。
斗气之光微茫地闪耀。
“把我的力量拿去，我的使命，我的人生，也都托付给你了。”
骑士望着他，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恳求。
“快点，要来不及了……”他说，“请让我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吧。”
康德颤抖着握住了他的手。
骑士问道：“我该怎么做？”
康德咬着牙，精神力发散，笼罩。
萃取。
他已经做好承受痛苦的准备了，也做好看着克利夫兰承受痛苦的准备了，但不知为何，这次的萃取，很顺利。
他握着骑士的手，感受着那斗气与意志流入他的身体，他仿佛看到了骑士一生的记忆，每一次练习，每一次努力，每一次挫折，每一次奋进，他仰望太阳，艳羡日光涤荡黑暗，堂堂正正，光耀天下，所以他便觉醒了这样的斗气，蕴含着守护、神圣与浓烈的意志。
骑士笑了笑：“我还以为会很痛苦，但是感觉很安心，仿佛生命得以延续，仿佛我在做此生最神圣最重要的事情，很奇异的感觉……”
康德凝视着他的双眼。
他看到克利夫兰的身影正在慢慢虚化。
“康德！”
骑士似乎想到了什么，急促道：“你不要找古德家族复仇！他们很强大，很厉害，背后有大人物帮助，你斗不过他们，一定会死的！”
说完这个，他向康德露出了平静的笑意。
“我这么说，会不会帮上你一些忙？”
康德凝视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骑士看了他一眼，然后抬头看向天空，看向天空的星星，他的表情平静而温和，即使是面对死亡，也不足以让他感到畏惧。
但他终究是畏惧了。
康德看到骑士露出了一瞬间的恐惧与茫然。
“康德，我要死了吗……”
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珠。
“……妈妈。”
然后，骑士整个人化为星散的光点，飘到天空，直到很高很高。
圣印列岛，山谷中，动物们聚在一起，无聊地看着天空。
他们看到有星光洒落地面。
整个圣印列岛都看到了。
被封印在此的动物抬起头来。
他们眼中闪过了人性化的恍然，以及伤感。
然后长啸。
无数道强横的气势冲天而起，撞击着天幕的封印，它们动物的形体发生了一点点的改变，而且正在继续改变着。
它们明白了一件事情。
最后一道枷锁，已经消失。
因为新一任的盗火者，开启了神圣却悲伤的……新的轮回。
明明是动物，但眼中却滚落了泪水，为了它们，为了一位老朋友，还有那位承载了悲伤的……继承者。
而它们所不知道的是，那位继承者，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地球。
康德索降下楼。
他站在那块石壁的面前。
小区正门所对的，门面工程，原先刻着一首宋代词人的名作。
现在被厚重的帆布所掩盖，旁边放着很多工具。
康德在几个月前，在这里做了一件事情。
此时此刻，他面对着那面石壁，沉默不语。
右手拿着骑士的剑，左手夹着那本日记，他这三百多天所书写的每日的见闻与经历，所有的回忆，以及对亲人的思念。
他淡淡道：“你看，这就是我家了，另一个星球，另一个世界。”
“我不是震旦人，我是中国人，我们有几千年的历史，一直在打仗，偶尔发展一下，最近一两百年，文明才得以突飞猛进，直至现在。”
“我被困在了这里。”
“周围被白雾笼罩，就是绯红卷轴上的帷幕入侵的最初迹象。”
“一年了。”
“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联系到外面。”
“我一直很乐观地坚持着，因为我的国家很强大，我觉得我们可以突破这道白雾，我总有一天可以出去，跟我的家人团聚。”
“我呢，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天天地努力活着，好好活着。”
“可，一年了啊。”
“有时候，我就会想……”
康德低头，笑了起来：“我在想，小区外面，真的有人吗？地球文明，真的还存在吗？我不敢细想啊，不敢细想白雾通天彻地、没有飞机可以飞进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只能装作不知道，但骗自己，骗不了啊。”
他笑着，笑着。
“我有时也会想啊……”
“究竟是我在白雾降临时穿越、所以躲过一劫呢？”
“还是我……穿越之后，导致了白雾的出现呢？”
“特别是看到了绯红卷轴之后……”
他笑着，笑着。
“我几乎是死心了，我心里已经有这种预感了，只有虚假的安慰支撑着我，时间越久，就越受不了，我想给自己找点新的事儿做。”
“然后你们就来了。”
“穿越嘛，去异世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小说里都这样，没什么不好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谓的去大陆了解帷幕入侵消息、寻找破解白雾的办法，只是我在安慰自己，除了做这件事之外，我也有打算。”
“我打算在异世界，好好地活，找点乐子，找点寄托，省得以后呢，我突破了白雾，发现人类文明毁灭，当场陷入崩溃——如果在那之前，我在异世界有了自己的人生和寄托，恐怕要好很多吧，我是这么想的。”
“美丽美好的新世界，异界生活，争霸天下，左拥右抱，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又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呢？”
康德笑得浑身发抖：“妈的，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情？你们怎么都骗人呢？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真的，真的，我打算好好在异世界生活的，我想的很多，我要把我们文明的好东西，输出到你们这里，我要做一些事情，在保证自己富足生活的前提下，做一些小贡献……”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我们的哲学。”
“我是这么想的……”
“但我错了。”
他低声道：“我什么都不懂，我什么都做不到，保护不了你们，看不透他们的奸谋，吃了这么大的亏，现在我才明白，我只不过是个凡人，没有那么大能耐，也不必有那么大的志向……我知道错了，从现在开始，我不会想得那么远，我不会雄心勃勃地想这想那，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
他举起了手中的日记本。
记载着他这三百多个日夜，心灵的寄托，虚假的寄托。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骗我自己了。”
他轻声道：“我不需要这个了。”
康德引燃了这个日记本。
扩散的火焰将这些纸张悉数吞噬殆尽。
他松开手，任凭灰烬飘落。
然后抓住了眼前石壁上的帆布。
——用力一掀。
露出了石壁的模样。
那首宋词，已经被铲平。
上面新刻着一行行的，新的文字。
有中文，有英文，有法文，有能从翻译器和双语书中所查到的，现代人类所使用的各大主流文字。
是康德刻在上面的话。
“解析出这行文字的生灵，也许你们是天外来客，也许你们是下一个世代的智慧生物，你们所见到的，是一个文明与最后的幸存者的墓碑，最后一名地球人类刻下了向整个宇宙告别的文字。我们的世界曾如花绚烂，却一朝寂灭，我，中国人康德，偶然逃过一劫的幸存者，在看不到希望的等待和孤独中，与我的文明一起，仰望着星空永眠。”
所谓小区范围遭遇神秘力量的侵袭，所谓吸引了全球的关注，所谓国家正在努力解救，所谓亲人们正在翘首期盼，这些说到底只不过是最理想化的设想，他无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他不知道小区之外的地球发生了什么。
也许发生的，是最坏的情况。
那一天，白雾降临，神秘的力量横扫环球，所有的生灵都消失无踪，地球也许成为了外星侵略者的新家园，也许成为了一颗死气沉沉的星球。
也许，他已经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名人类。
石头会风化，钢铁会生锈，他将首饰店和银行中找到的黄金融掉，去灌注这些文字……尽管他不知道做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
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他抚摸着那墓碑上的一行行文字。
“对不起……”
他这样说着，然后笑了起来。
“我本来以为，穿越到异界，可以做些什么，但现在我才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本事太小了，只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我的肩膀太小了，担不起一个文明的重量。”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对不起。”
“现在，我要去做我自己的事情了。”
他深深地凝视着这块亲手凿出的墓碑。
然后将手中的剑插在了墓碑前。
“如果我一去不回，就由你来代替我躺在这里，守护这块墓碑。”
他抬起头，望着这片小小的天地。
“再见了。”
然后转身，向小区的正门走去。
这里是他的家，他生活的地方。
高大的楼宇，翠绿的草木，蓝色的天空。
物资丰富，科技发达，生活安定，都是人类文明高度发展的成果，人民饱足，医疗发达，交通便捷，娱乐多样，所有的一切，呈现出繁荣兴盛之势，国家富强，社会发展，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
这样的繁荣和稳定，令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产生了一种虚假的感受。
使他们忘记了一件事情。
使他们忘记了，创造出这一切美好安定繁荣伟大之和平环境的，这个星球的人类，所真正擅长做的事情。
其实是毁灭，是战争，是杀戮，是破坏。
康德行走在这钢铁的丛林中。
眼神冷然，一如血与火铸就的历史，这钢铁铸就的世界。
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们，全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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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第三更，然后上架，一会儿有一个上架感言。
PS2：骑士的死，从半年前确定大纲时，就已经定下来了，曾经犹豫过，但还是做出了决定，这是我想写的故事，如果在这里犹豫，那么对我选择这个艰难题材所承受的所有的压力、苦恼、非议和愤怒，无疑是一种侮辱，所以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这是康德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PS3：当然我也留了个小尾巴，对于创作者来说，适当的小伎俩还是可以理解的，况且以后还有机会再骗一波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