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废物，贱命，战争
精灵退兵了。
虽然只是暂时退却，但退了就是退了。
这意味着突兀而惨烈的守城终于结束了。
那宛如天崩地裂的轰然攻势，一浪又一浪压了下来，甚至险些让精灵骑兵冲上墙头，令这座城市被奔袭而来的精灵一鼓夺下，精灵军团那强悍的战斗力在这座城墙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也烙在了很多人的心里。
城墙上的人们无声地看着精灵退去。
甚至连不在城墙上的人们——主导指挥这场战斗的城主，进行魔法支援的法师团，发挥出了巨大作用的战争术士部队，很多人都默默地望着暂且撤退的精灵军队，只是沉默地观望，没有任何反应。
明明是打退了精灵。
明明精灵已经撤退了。
长途奔袭至此的敌军锐气被挫，鸣金收兵，按照军事兵法，城内守军应该趁势开门追杀冲击、扩大战果的……可城内毫无动静，也无人请战。
甚至是最后出现在城墙上、彻底一锤定音的城防精锐部队，也只是默然目送着精灵们离开，没有任何反应和举动。
因为精灵实在是太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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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种刚上战场的民兵都能看出来的强大。
即使是撤退，也维持着强军的气焰，并非是仓皇逃窜，而是顶着城中弓箭、战争机械与魔法的攻袭从容撤离，骑兵部队与箭团相互掩护，快而有序，而且依然斗志昂扬，将这次失败的耻辱与仇恨牢牢铭记，以待后来。
康德甚至看到，很多精灵骑兵用武器划破胸膛，沾着血抹在了脸上，然后挥动战矛，向城上咆哮。
即使在圣印列岛上已经领教，但这种画风的精灵依然让他印象深刻。
无疑，这些自森林中走出的顶尖掠食者体内流动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血液，能从生态系统极为发达、食物链繁复的森林里走出来的智慧生灵必然保持着极度的野性和凶悍，又怎么会弱不禁风、爱好和平。
所以城里毫无动静，更没有出城追击的想法。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出城追杀，只有死路一条，面对这样的凶悍强军，据城死守是唯一的希望，至于野外会战，简直想也别想。
但……能守住几天呢？
康德与洪三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与无力。
这次能赢，只是误打误撞，刚巧康德在这里，刚巧康德有办法粉碎精灵法师塑出的土坡，换句话说，如果这次攻击的是另一面城墙，或者康德根本没有意外传送到瓦伦坦城——那么，今天将满城流血。
但下一次呢？
下一次，精灵做好万全准备，聚集所有军力，不用奇谋突袭，而是以堂堂正正之师悍然攻城，那又该如何呢？
康德手段再多，本事再大，也只是一个人，充其量守住一小段城墙，如何能够抵挡这数不胜数的精灵？在战争中，一人的勇武根本不值一提。
这一次真正参与了战争，真正领教了战争，才知道战争的可怕，才知道这古往今来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恐怖巨兽，究竟有多么令人窒息。
他轻声问道：“你还要守吗？”
刚刚他问洪三，先前没来得及说完的除非，到底是除非什么。
洪三没有回答。
而这次，依然没有回答。
钢靴踏地的脚步声响起，迎面走来一名歌德军官，正是最后关头上城反击精灵的那群精锐士兵的首领，精灵退去之后，他对满地的死伤视若无睹，而是一个个询问负责带领民兵的老兵们，确认之后，向康德走去。
“震旦人。”
他站定之后，长矛顿地，发出沉闷响声，然后向康德捶胸躬身致意。
城上的军士们也跟着他一起行礼。
“感谢你在紧急关头做了正确的事情，我们都承你的人情。”他用显然很不标准的口音说出了那个杜撰的震旦名字，“董卓。”
很出戏。
如果在平时，康德不介意与他谈笑风生一番，毕竟他的性格是很普通的那种，只要别人对他好声好气，他就不介意与对方攀谈一番。
但现在，他没有这个心情。
坦然接受这感谢，康德平静道：“该说谢谢的不是你们，你们该道谢的对象也不只是我，这些人的死伤不仅仅保护了这座城市，而且也保住了很多人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
那歌德军官闻言抬起头来，望着康德，平静道：“你现在心情很不好，我可以理解，但恕我直言，保护了这座城市的人是你，是法师团，是战争术士们，是投射部队，是我们，却不是这些人，他们只是尽到了义务和本分。”
康德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说什么？”
“如果我的说辞令你不适，我道歉，可战争就是这样，非要辩论的话，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与你争吵也不是我的本意。”
那军官见话不投机，平静点头：“再见。”
他转身离开，康德怒火盈胸，想要扯住他说个分明，却被洪三拉住，回头，震旦人面无表情，但眼中分明燃烧着喷薄的火焰。
洪三低声道：“跟他吵，没有用。”
这群精兵暂时接管了城墙防务，精灵虽退，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打扫城墙，评估损伤，补充物资，还有，清点伤亡。
死亡七十九人。
负伤二百五十三人。
几乎已经过半。
最大的阵亡来自突如其来的法术轰炸，精灵瓢泼的箭雨则是让民兵们大量负伤，而他们只负责驻守一段城墙，大部分强威力法术被法师团拦截。
但依然是这样的结果。
收敛尸体，洪三一个个看出去，念出他们的名字，遇到身体毁损、无法辨认身份的，就询问他人，推断身份，负伤的人，也一个个裹伤，一个个检查过去，从头到尾，洪三冷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而民兵们大多呆滞不语，少部分心理素质不错的，则是哭出了声，求洪三放他们回家，负伤的人更是崩溃哭泣，还有人对洪三破口大骂，说为什么要带他们来打仗，问他为什么不保护大家。
康德在一边听得火起，想要给那厮来一脚，可看到对方鲜血淋漓、多处受伤的模样，这一脚便踢不下去了。
魔法的强大，箭雨的恐怖，骑兵的奔袭，精灵军团所展现出的军事素养与破坏力甚至令他这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都受到震撼，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异界凡人……没疯就不错了。
他只是觉得心中压着一丛火焰，不知该向谁宣泄。
不久之后，洪三依然忙于帮助伤员，城墙一阵骚动，尼克市长一身戎装，在卫士们的拱卫下上了城墙，西侧城墙很长，有好几支部队防守，大家一起承担了精灵那疯狂的火力压制，伤亡全都不小，士气更是摇摇欲坠。
作为本城的最高长官，尼克确实该在这时候出现的。
跟在他身后的有法师，有贵族，也有军人，大概是各界代表了，击退精灵，如此胜利，自然要犒劳激励一番——他们率先向天地会的防区走来。
因为很多人目击到了，城下的爆炸痕迹也清晰可见，在土坡塑成、骑兵冲墙的绝望一刻，局势的逆转于此发生，老兵们都可以作证，是康德做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救了全城的人。
尼克隔着老远就露出了感激和热烈的笑容，向着康德伸出双臂。
但出于某种原因，康德对这位尼克市长的观感已然飞速下跌，他望着对方的眼神带着提防与审视，于是便观察到了一些东西。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成见或者幻觉，他总觉得，对方的笑容……有些牵强，甚至目光也有点复杂，并不是那种单纯的后怕与感激。
仿佛有些恼怒，也有些无奈。
但众目睽睽，市长先生依然展露出了最热烈的演技，喊道：“先生们，诸位，这位就是力挽狂澜、拯救了这座城市的英雄，他……”
话音未落，洪三从康德背后闪出。
然后越过康德，走向了尼克市长。
康德站立，眼神薄凉，没有阻拦。
他知道洪三想做什么。
是那个除非之后的问题，洪三没有回答，是因为他自己也想知道。
洪三走向了市长。
尼克脸色稍变，反应极快，说道：“这位是洪三先生，是天地会的领袖，一位集勇气与仁慈于一身的英雄，是他……”
洪三足尖一挑，地上的一柄剑落入了他的手中，他握剑斜指地面，剑尖触地，拉出一道细密的火花，脚步不停，向着市长走去。
城上一阵骚动，卫兵们平放长矛，几名军官从两面绕过，尼克身后的法师也微抬法杖，空气中闪过了雷鸣之音。
市长双手抬起，然后下压，制止了护卫们先发制人的想法。
他说道：“洪三先生，你要做什么？”
洪三表情沉重甚至狰狞，那些曾见过洪三的人都觉得他是个脾气极好的老好人，完全想不到，那个一团和气、很会说话的震旦人会露出这种想要择人而噬的凶残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孤狼。
在尼克面前不远处，他停下了脚步，嘶声道：“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众人大概猜到了洪三为何会这样，有人在无声叹息，有人试图打圆场，说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洪三先生如果有问题的话，找个地方与市长先生私下聊吧，现在军务繁忙，还有很多事情要……”
“我就要在这里问。”洪三冷冷道，“因为他们是死在这里的。”
尼克默然，然后缓缓道：“请问。”
虽然此刻穿甲戴盔，可这位市长的面容依然保持着一丝不苟得精致，很白净，很优雅，但却让人莫名感到了一种坚定。
洪三压低着声线，仿佛也在压抑着愤怒，他缓缓道：“精灵犯错之后，法师团、战争机械与弓箭手同时发动攻击，精准把握住了机会，你是否从一开始便在统筹指挥远程部队，等待着机会？”
尼克平静道：“是。”
洪三又问：“正规军上城支援，同样来得极快，我问你，他们是否一早就在城墙附近待命，等待着你的进一步指令？”
尼克点头道：“是。”
洪三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他咬牙道：“那么第一轮由我们这些乌合之众守城，用来麻痹精灵低估本城战力，用来试探敌方火力，用来消耗敌人攻势，这是否是你一开始就做好的计划？是不是我们这些人到了城市附近、被你发现之后，你就立刻想好了我们的用处？”
尼克直视着洪三的双眼，沉默，空气凝结，一片寂然，回答。
“是。”
洪三的身体在发抖，他右手青筋毕露，长剑甚至发出了阵阵鸣颤，双目赤红，五官扭曲，令人望之怵惧。
泪水不自觉地涌出，还有鼻涕，还有口水，他张开嘴，一丝液体自双唇黏连，看起来狼狈非常，可无人发笑，他们都知道这眼泪的缘由与分量。
有些时候，人类是有同理心的。
“是不是……是不是……”
震旦人几乎说不出话来，用力地吐着气，将一个个字挤出来。
“是不是这些人……出身卑微……百无一用……命就特别贱……就可以随随便便去死？”
他几乎抽噎着发问，身体由于极度浓烈的情感而抽搐着，发问着。
震旦人洪三，他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样，向一个身份尊贵远胜于他的大人物发出这样的质问——而且是为了与他同样卑微的一群微不足道的人。
尼克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碰撞。
“是。”
从市长的口中说出的，依然是言简意赅的是。
“他们的命，就是贱。”
“就是不值一提，就是可以随便牺牲。”
“所以被摆在这里。”
“不然呢。”
尼克市长走向了洪三，逼近。
“不然呢？”
“你来告诉我，这些百无一用的废物不摆在这里，谁摆在这里？谁来试探精灵的火力强度？谁来用性命麻痹精灵低估我们的抵抗力量？”
尼克市长语气阴沉道：“那些在城下待命的精锐士兵吗？让他们一开始便守在城上，面对精灵的攻势被动挨打防御，被魔法炸得四分五裂？”
“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些废话？你想听到什么回答？我的忏悔吗？我的道歉吗？我要跪在这些尸体前痛哭流涕吗？”
“要不要我深以为耻、然后带着满城军人出城找精灵对决，全军覆没，然后让这座城市被精灵攻占肆虐——你想让我这么做吗？”
“不如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敌人军力全面凌驾瓦伦坦，你教教我如何分配捉襟见肘的战斗力量，你教教我怎么来守住这座城？”
他逼近了洪三，甚至用手指戳着对方的胸膛。
“这是战争，你这个白痴，不如你去跟精灵讲讲怜悯和道德？”
市长与洪三毫不退让地对视着。
“我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你能不能回答我刚刚问过的问题？”
“我不让这些贱命上城墙，让谁来？”
他阴沉道：“与你们一起上来的，是自愿的老兵们，在面对同样的死亡、危险和痛苦后，面对即将冲上城墙的精灵骑兵，他们敢于站起身来，组成单薄的防线，与精灵拼命——你的手下敢吗？他们就是废物，就是百无一用，就是命贱，我说的话，哪里有错？不如你告诉一下我？”
“那些跟随你而来的歌德人，听闻征召，谁慨然响应？他们的家园被精灵掠夺毁灭，于是东奔西跑，被你庇护，面对精灵，我们留下来拼死一战，而他们只会逃！他们只想逃！他们不是废物，难道我们是吗？”
“所以，悲愤的震旦人啊……”
“——你以为战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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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让我写两军对垒的每一次拼杀每一道战术每一次战局变化之类的，我大概是写不来的，不过那么写也很无聊吧……所以我写的是人，在这场战争中的每个人的抉择与变化，就是这样，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