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犹闻侠骨香(一)
大军已在回朝的路上行了数日,雁字归南,是往他们来时的路去的。
途经南安万佛巷,李沫勒住马,望着山口的寺庙久久移不开视线。
李苑见他停下,便也勒住马:“去问偈?”
李沫回过神,露出一副鄙夷笑容:“我从不信神鬼之说,我的箭便是拿来屠佛的。”
“我信。”李苑翻身下马,朝着万佛寺走去,回头道,“不信也罢,不可不敬。”
李沫舔了舔嘴唇,翻身下马跟了去。
李苑掌心合十,阖眼祝祷了几句琐碎的祈愿,无非是与爱人白头偕老,父王长命百岁福多顺意罢了。
自从上过战场,李苑渐渐明白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命脆弱到难以想象,朝夕相处的战士或许在瞬息间就已经倒在面前的血泊中,而自己亲眼看着他生命流逝,渐渐变得僵硬,甚至碎裂成冰,化成飞烟,就像从不曾在这个冷情的世间存在过。
也看到了原本他以为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鬼卫,其实并非战无不胜,他们只是在燃烧生命为主人的功勋殉葬,脆弱受伤时躲在黑暗中舔舐伤口,挡住主人面前的刀光剑影,掩藏着血淋淋的伤口,拼了命地让主人相信他们所向披靡雷霆万钧。
他们也是一群易碎的,渴求主人羽翼庇护的小少年。
李苑专心祈愿,李沫则随手问了一条偈颂条子,叫李苑也问一条。
两人拿得却是同样的两条偈颂。
“阴极而阳生,力穷而位转,苍龙退骨而骧,玄豹披雾而变。”
李沫拨拉着那些个偈颂条子:“字都认识,就是拼一起看不明白,你看得晦涩书多,你解解?”
李苑按住他的手,垂眼盯着手里的偈颂条子沉思。
两位世子殿下大手笔,给这座略显破旧的万佛寺捐了足以重塑一座金身的香火钱。其实两人都不大明白他们捐的香火钱有何用途,不过是瞧着功德箱上开了个口,经年累月没花银子不爽的两位世子殿下,便不约而同地从这小口里找回了一丝习以为常糟蹋银子的乐趣,若能用银子换功德人命,留个念想也好。
寺门距下马之处尚有十来步之遥,李沫挑眉望了一眼李苑:“何必回朝?战乱平息,你我于朝廷而言又成了眼中钉,非除之而后快,我历来如此行事,而你却从不曾显山露水,身上还背着钦天监的霸星谬言,你若回朝,那就是一个死。”
李沫拖着长音,仿佛燕京刽子手的鬼头大刀已经杵上了,就等着李苑伸头一刀,他这堂兄身首异处惨死京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李苑轻呵一声:“不想回,也得回啊。”
李沫轻蔑一笑:“不如与我定国骁骑营联手,你把龙骨弓交出来,我不杀你。”
“多谢了。我也就一纨绔,没什么大志向,你就当我这几箭是狗急跳墙,绝非他们口中卧薪尝胆只待一朝兵变,我只想过闲散日子,上过战场便更是。”
李苑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回头望了一眼隐没在金红秋木中的鬼卫们,“我没那个经天纬地的手段,只想让家里人平安。”
“龙骨弓不过是个传说,你又何必执意觉得我能拿得着?”李苑拍了拍马鞍上挂的弓,“乌夜明沙,足矣。”
他的眼神太由衷太真诚,连李沫也险些就信了,却回忆起那日李苑“狗急跳墙”的一箭。
数十年来名不见经传的绝顶箭术鸾引七绝,那七箭连珠竟就在李沫眼前从头至尾一番炫技,这可怕的天赋和隐忍让李沫没来由地忌惮。
同样是天之骄子,本并无人更胜一筹,可他这位堂兄却能蛰伏二十年不露锋芒,甚至还能无限期地隐忍下去,前朝的老家伙们担心得不无道理,齐王一脉不灭,便永远是本朝一大撮人难医的心病。
李沫也上了马,丢给身后跟着的暗悲一个小物件。
暗悲本以为是什么需要他即刻护送转交的信物,展开掌心一看,却是一块寺里常见的护身符,镌刻着几句暗悲读不大出来的经文。
暗悲谢也不是,不谢更不是。
挠头心道,世子殿下这些日子善解人意体贴过火,不仅费心去找云游医人给他医治疗伤,甚至送了他一个漂亮的姑娘,说今后不必去秦楼楚馆找新鲜,免得惹一身病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