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4k
就像阳光穿过黑夜。
那一片虚无的世界里焕发出新的生机。
……
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大雪。
鹅毛大雪。
睁开双眼的顾九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处冷清的草棚里。
梁柱腐朽,北风寂寥。
声音呜咽悲苦,如催魂的唢呐在奏鸣。
飞雪也如刀片般切割着他暴露在外的脸颊。
顾九从冰凉的地上爬了起来,但见离他三尺远的木桌上摆着一个装满了温酒的杯子。
他又向左前方看去。
爬满了斑驳历史痕迹的梁柱上竟然挂着一把剑。
那把剑平平无奇,就和江湖门派中的跑腿人随手挂在腰间的铁剑一般无二。
这一刻顾九的心出奇的平静。
他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也忘记了自己将要往何而去。
既如此,在这寒冷的天何不坐下来先饮一口温酒再做他想呢?
顾九乃自哂而坐。
他轻轻握住那个酒杯。
温热透过杯沿,沿着他的掌心,一直透入他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
仰头一饮而尽。
呼啦——
通透的畅快gan陡然在顾九的喉头爆发。
这就是一步到胃的充实感吧!
顾九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杯子,望着草棚外的雪地,他忽然想吟诵先贤的诗。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
忽然间,一道瘦弱的身影从草棚外被飞雪覆盖的石径上艰难地走了过去。
那道身影走的很快。
顾九只思考了片刻,再次抬起头时,便已经是“山回路转不见君”的局面。
雪地上只余歪歪斜斜地脚印。
很长。
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去。
“那里……”
沉醉在片刻欢愉中的顾九迷茫了。
他只觉得这一切非常熟悉。
这本该如钢印般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但他却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忘掉了。
杯子。
顾九的目光落在那个刚被他用过的杯子上。
原来如此。
他悟了。
这个杯子便是用来“腐化”他的。
而梁柱上挂着的那把剑,才是他的根本!
顾九握住了自己的剑。
刹那间他想起了一切,这条路是他与过去“诀别”的路。
而这一天,也是他与过去“诀别”的那一天。
从此以后,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纯真,他的思想也再不似从前那般澄澈。
顾九持剑迎着风雪冲下了山。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但越是靠近那个村子,他心跳的速度越快。
还来得及!
当他赶到村子里时,村子一如记忆中那般平静。
这是一个没有人受伤的世界!
顾九狂奔到自己家里。
隔着一层由秸秆遮掩的窗户,他看见那只白狐正悄然走到他妹妹的床头。
锵!
寒光一闪,尖利的爪子弹了出来,然后缓慢地朝那个小女孩的脖子靠了过去。
“我去你妈的!”
顾九用力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你……”
白狐才张开嘴,那把剑就裹挟着无尽的寒意砍了过来。
全都给我死!
噗呲——
锋利的剑刃从白狐的脖子处砍了进去。
在将白狐的皮肉以及内脏切成两半后,又从另一边身子冒了出来。
剑卷刃了。
鲜血飞溅,洒了一地。
顾九的身上也全是鲜血。
沉睡的小女孩醒了过来,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就在她将要哭出声时,顾九一把抱住了她。
“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在这里。”
没事了。
啜泣声在小屋里回荡。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顾九忽然发现自己怀里空落落的。
他低下头。
妹妹化作了满天星,在他的怀里溃散。
琐碎的光点在这一刻宛如璀璨的星河奔涌。
他又转过身,那把剑已经消失不见,躺在地上的是蛇妖,是狐妖,是虎妖,是猫妖……
是每一个曾被他杀过的妖兽。
唯独没有当初那只白狐。
因为它死在了师父手中,它永远不可能再死在他手中。
顾九感觉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力量。
他直挺挺地向后跌落。
噗通。
他落在了厚实的雪地里。
他看见白雪飘飞,好似朵朵梨花绽放。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于是,顾九闭上了眼睛。
“我心中有个小男孩,他永远地活在了十二岁那年。”
他知道,他会沉没。
沉到雪地里去。
沉没。
继续向黑暗更深处沉没。
直到有人托住他的身子。
顾九睁开了眼睛,他离开了幻雪君主圈出来的幻雪领域,回到了雪花纷飞的沽城县。
抱住虚弱的他的是收到白衣女子消息,刚刚从远处赶来的千剑城长老陈浮。
“师父。”
顾九颤巍巍地喊道。
陈浮握住他的手,紧紧的。
“我明白,你先安心睡吧。”
顾九便睡着了。
陈浮站了起来,那白衣女子匆忙跑过来,她想说点什么,但被陈浮挥手制止了。
陈浮飞到白怜面前,本就很寒冷的天变得更加寒冷。
白怜的心情无比凝重。
陈浮的剑意太强了。
刚才他突然从远方掠来,轻而易举地便冲破了她撑起的领域,便是曾控制住她的牧宜生也没有给她这么大的压力。
听说千剑城的偏执狂们虽然不怎么持久,但他们以高频率取胜,短时间内的输出能力极其恐怖!
白怜觉得情况有些不妙。
她现在这个状态大概率不是陈浮的对手。
更何况她的幻雪君主状态撑不了多久了,千幻真眼效果一去,她立刻便会陷入虚弱状态,就算不至于如喝了秘药似的瘫软如泥,也发挥不出多少实力来了。
不行,要稳住!
白怜面不改色地望着陈浮。
身上满是“你若再前进一步,就将天翻地覆”的庞大气势。
下面的林姈没考虑这么多,她就是气愤。
“你们不讲武德!”
“打了小的就喊大的来!”
“呸呸呸!”
“小妹妹……”
白衣女子想去解释几句,黑衣女子拉住了她。
“不必如此。”
打不起来的。
不过……
黑衣女子还挺像看白怜与陈浮干一架的,以白怜的实力,应该能把陈浮头都打歪吧?
想想就让人难以自抑,忍不住想和白怜切磋武艺,试一试她的深浅。
陈浮确实没动手。
他当着白怜的面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面朝蛟龙与猫妖说道:“我会还你们一个清白。”
叹息过后,他取出自己的心剑一剑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噗——
鲜血如泉涌,片刻间便染红了他的衣襟。
但若只是受伤也就罢了,他分明斩去了自己的道台,庞大的灵力冲天而起,搅动风云。
数息过后,陈浮将剑拔了出来。
他的气息平稳了许多,但他的修为已经下跌至化神期。
“啊?”
白怜、蛟龙、猫妖等全都怔住了。
喂,你们千剑城的人真的不正常!
白衣女子惊呼一声:“师叔!”
陈浮右手下压:“无妨,这点伤势不会伤及性命。”
“可是……”
陈浮不再搭理白衣女子。
他回头望着白怜:“若不是我当初直接斩杀了那只白狐,事情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会想尽办法替顾九赎罪的。”
白怜迟疑道:“这不是你……”
“我明白。”
陈浮打断了他的话。
人很多时候哪怕明白了,依旧喜欢坚持己见。
他是如此。
可顾九他,他还不明白。
陈浮深吸一口气,他的目光落在摔得屁股红肿的曹少爷身上。
他已从白衣女子的话里得知了事情的大致走向,也知道白怜抓捕了曹少爷和他表妹。
“说出真相吧,做错事,就应该得到惩罚。”
“我……”
曹少爷还想说几句话,但来自陈浮的冷冽气息让他怂了。
他只能当着自己家人和一种被冻成狗的乐子人面说出真相。
曹少爷自幼便与丽娘订了婚。
可等他俩结婚时,丽娘家早已没落,对曹家在官场上毫无助力。
曹家主母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看法,但曹少爷就有些不满了。
恰好他和自己表妹勾搭上的事被丽娘发现了,丽娘虽然没说什么,他们俩却动了心思。
干脆除掉这个多余的人吧!
然后就是合谋啊、悄悄下毒啊。
这期间猫妖想要救丽娘,便不慎露出了猫尾巴,以至于曹家起了邪物作祟的传闻。
反正就一白怜听起来觉得很狗血的故事。
不过故事狗血归狗血,牵扯的事还真不少。
那个将马道长请来捉妖的妇人气得两眼一翻。
“逆,逆子!”
她当场晕了过去。
“主母!”
曹家的下人们顿时慌作一团。
陈浮又洒出一大片白露,将蛟龙身上的伤势治好,又替丽娘解除了毒素。
末了,他回过头,冲着白怜深深地鞠躬,额头几乎触碰到鞋尖。
“谢不杀顾九之恩。”
白怜抬起右手。
她不是不想杀,是她的实力还没强到可以秒杀顾九,千幻真眼的能力毕竟是以幻术为主。
算了。
说出来反而不妙。
陈浮甩了一块贵重的铸剑材料给白怜:“给你添麻烦了。”
白怜可就不客气了,正好拿这给五师妹炼一对拳套。
再次鞠躬后陈浮飞回到顾九身边。
他轻轻抱起顾九,动作很轻柔。
白怜再看时,陈浮的鬓角已经出现白发了。
自斩道台,虽然他的修为还有化神期,但他的寿命却所剩不长了。
他要拿自己的命替顾九赎罪吗?
人啊。
太深了。
太复杂了。
白怜提醒道:“我并未碾碎顾九的剑,只是让他以为我碾碎了他的剑。”
陈浮没有回头:“那把剑,还是碾碎为好。”
说罢,他朝着天边的一缕阳光飞了过去。
那阳光便似黑夜中洒下的灯光,照亮了陈浮,也照亮下方在秋风中摇晃的树。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我们终将老去。
“师叔!”
白衣女子跺了跺脚,眼瞧着黑衣女子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她就一个人先去了。
黑衣女子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到白怜面前。
“?”
白怜有些懵。
这又是要做什么?
那个黑衣女子突然抬起了手。
一道黑色烟雾如迅猛地长龙般朝白怜捅了过去。
太快了,又太大了!
正欲解除幻雪君主状态的白怜根本来不及闪避。
完了,要被冲死了!
尼玛。
这剧本不对啊。
都还没快乐起来,怎么就直接见红了?
白怜紧绷着脸,在快被打得鲜血横流时,她依旧表现得不动如山。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准备挡一下自己的胸。
黑衣女子眼眸一颤。
太淡定了,太从容了。
这样的她竟然还想试探已经恢复部分实力的白怜的深浅,真是有够好笑的呢。
在黑雾即将刺进白怜肚子里时,黑衣女子右手一挥,将黑雾收了回来。
“不愧是你,我自愧不如!”
“?”
发生什么事了?
黑衣女子又扔了一块炼器材料给白怜。
白怜勃然大怒,你当我是什么人?
但听黑衣女子说:“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说完就凭空消失了。
白怜检查了一下那块炼器材料。
好家伙,用来炼制极品灵器都不显寒碜。
那就收下吧。
白怜面无表情地落到了地面上。
她一解除水幕,林姈立刻跑了出来。
啪嗒。
像小火车一样撞了她一个满怀。
“你没受伤吧?”
林姈赶紧检查白怜的身体。
摸摸腰,摸摸大腿,摸摸手。
“当然没有受伤。”
白怜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她在林姈面前解除了幻雪君主形态。
林姈仰起头,憨憨地笑着:“还是这个样子更好看。”
幻雪君主虽然霸气,但总让人觉得隔得很远。
多好啊。
白怜摸摸林姈的头。
这样就能顺利将五师妹拐走了吧。
“我们先从这离开吧。”白怜对林姈道。
曹家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这种事白怜不想参与,如何制裁曹少爷,当由官府下定论。
有蛟龙和猫妖在,官府必不敢徇私枉法。
白怜领着林姈从曹府出来。
途径马道长身旁时,马道长腿脚直打哆嗦。
“上……上仙,我我我……我再也不骗人了,我回去就把通天观骗来的钱财都散出去。”
白怜点点头。
没多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勉强算个好医生?
今天又治好了几个病人。
风雪中,曹府门口。
白怜微笑着感受林姈头顶的柔软。
她还有一个疑问。
说起来,为什么当时选择袖手旁观的奖励会是软功+17呢?
顾九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可怕。
这样想着,一双充满了神韵的眼睛落入白怜眼中。
那是一个站在街角的乞儿。
他看起来脏兮兮的,整个人也被冻得瑟瑟发抖。
可他眼睛里似乎住着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