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是的余总,您别意外,其实真正挑头这事的不是我,是狄冲。是他在临签协议之前跟我说,有明白人告诉他了,按照公司给我们的条件,我们是吃亏的,等公司上市以后,这项专利肯定不只现在这个价钱,所以按照现在的价钱折股份给我们,我们是吃亏的,必须得让公司用现金把这个差额给补回来,这样对我们来说才公平。”
“我和他说,但我们和公司都谈好了,马上签协议了,现在再临时加价,不太好吧?”
“狄冲就跟我说:你想想,这可是不小的一笔钱,你靠死工资得赚三辈子。将来你不是想换个大房子还想送两个孩子出国留学吗?没有这个钱,光靠股份,你同时干不成这些事。”
“我听到这些,鬼迷心窍地被他说服了,我问他万一公司不答应怎么办?我们不就得失业了?”
“狄冲他和我说,不会的,公司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不转专利,那到时候公司上市肯定受影响。周总一定不想耽误公司的上市进度,所以他最后一定会向我们妥协的。他还说我们是靠技术吃饭的,有真本事,周总需要我们,不用怕这件事会得罪周总。他这么一说,我就彻底被他洗脑,就跟着他干了。然后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说服了曾强。”
余跃听完杜然的话,消化了一会,问他:“既然你说主意都是狄冲出的,为什么跟公司谈判条件的时候,是你出头呢?”
杜然两手交握在一起,两个手掌根儿不安地互相搓。
“是狄冲让我做出头人来谈的,他说我是我们三个人当中说话最利索、摆起姿态也最硬实的人,他和曾强一个当众说话就脸红一个一紧张就木木讷讷不知所云,要是由他俩出面谈,会毫无威慑力。我也觉得依他们俩的性格出头谈事不行,所以就由我来了。”
听到这,楚千淼心里像被掀翻了一锅沸粥。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狄冲才是整件事的幕后主谋?那个腼腆笑着,塞给她一把榛子的狄冲。她以为的老实人狄冲,原来居然是他,在老实的皮相底下操纵了这一切。
她以为杜然心机深胃口大态度强硬不好摆平,结果他竟是被人巧言迷惑后被用来当成枪使的傻人一个。
她价值观里,所有关于老实人的印象全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怎么会这样呢?狄冲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不知道意外已经顶破她的喉咙嘴巴自己涌了出来。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淡定一点。”
她扭着脸抬头,看到是任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旁。
“你还见得还少,所以还觉得吃惊。你看看他们几个。”他用下巴点点一旁各个一脸淡定仿佛看戏的秦谦宇他们几个人,“经历得多了,也就像他们那样觉得没什么可失望的了。”
“资本市场这种和钱打交道的地方,容不下对人性的信任。看开点吧。”任炎冷淡地说。
第14章 帮我买本书
谈判会议室里,杜然还在说话。
“其实我们三个人里,我是看着厉害,但却是狄冲他心思最多,我和曾强平时只顾着搞研究,比较一根筋,不像狄冲,他其实心里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楚千淼想起了那一大捧榛子。
是啊,狄冲他能想着在来问她问题的时候,给她带上那一捧榛子。的确,他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这么一想她更有点难过了。她被那些朴实的榛子打动过,吃得心里暖暖的。现在有人来揭发了那些榛子真正的品质——它们才不朴实,它们背后是事圆滑世故。朴实的榛子吃了叫人感动,圆滑世故的榛子吃了叫她觉得自己像接受了什么本不该接受的贿赂。
楚千淼摸摸脖子。从嗓子眼好像在往上返榛子皮味儿。
很快杜然那边解决了,还剩下和狄冲的谈判依然在胶着。
楚千淼到这时不得不佩服任炎。他在那顿饭就谈判的情况,条缕清晰地分析出各种可能性,包括最丑陋的那一种。现在腼腆的狄冲正在那种最丑陋的可能性里游弋,和公司的谈判代表打游击。
他说:你们如果不答应我的条件,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们还是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你回去以后再让周总好好想想,合计合计,因为这事耽误公司上市值不值得。
公司谈判代表说:你这样闹,又何必呢,最后什么也得不着。还不如见好就收,依然能拿到原来约定好的那些股份。
狄冲不干,坚定地表示必须加钱。他说他不接受职务发明这种鬼说法,他坚持专利就是他们三个人共有的,公司不给加钱,他就不转专利。
公司谈判代表渐渐没了耐性,变得强硬起来:狄冲,这世上不是你不接受的事,就不能成立了,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接不接受,职务发明申请的专利都归属于公司,这是既定事实。既然你是这样的态度,那也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了,加钱的事,你不用再想,股份从这一刻起也不再有你的份儿!
狄冲的腼腆终于在脸上裂了缝。缝隙下钻出了丝丝狰狞。
他敲着桌子说:你们就这么对待公司的技术功臣吗?好、好,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们!到时候我看瀚海还怎么上市!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果想上市的公司因为商标、专利、专有技术以及特许经营权这些东西产生了纠纷并且出现了诉讼事项,等上市审核的时候,根本过不了!你们要是这么欺负人,那我也不忍了,大家鱼死网破吧!
……
楚千淼不忍心再看下去。太丑陋了。他全然在按照任炎提前预设的最丑陋的那种可能性在演绎他自己。
一时间她心里充满失望。她说不清是对人性说反转就反转失望,还是对自己太看重人与人之间的人情味儿失望。
当天下班前,这件事的最终处理结果出来了。
曾强和杜然,继续留在公司研发部工作,他们依然会被分得公司股份。
楚千淼起初觉得周瀚海太大方,替他感到吃亏。可她听了秦谦宇的评价之后才发现,周瀚海其实一点也不亏。
“周总绝对是个聪明人,这年头懂技术的人难求,这回他不计前嫌用股权留住了两个技术人员,没有流失人才不说,还既收获了好人格好口碑,又收到了两颗迷途知返从此为他死心塌地卖命的心,很值了。”秦谦宇是这么说的。
这样一想,楚千淼觉得周瀚海可真不简单,他能把事做得这么透。秦谦宇也是,真不简单,看着嘻嘻哈哈,却能把周瀚海做的事看得这么透。
至于狄冲,他什么也没有。他因为不服公司的决定,当即提出从瀚海家纺离职。据说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场面闹得很难看,他嘴巴一直没停地骂着曾强杜然是叛徒,他说他一定会告公司的,他会让现在欺负他的所有人到时都会后悔莫及的。
当他带着收拾好的东西离开公司前,楚千淼在走廊里遇到了他。
狄冲还是那副腼腆样子,只是那腼腆已经兜不住他眼底的贪欲和野心。
楚千淼本来是想来问问:狄老师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难处急需用钱才这样的?
这年头谁都容易有个突发的难言之隐。
但在看到狄冲的眼睛后,楚千淼想自己不用再问了。
她停在原地。倒是狄冲看到她,主动走过来和她说起话:“小楚律师,太好了能遇到你!那天的榛子还好吃吗?”
楚千淼一愣,点点头:“好吃。”
“好吃就好,那我就没白给您带!”
楚千淼默然了。
狄冲确实是世故的。他在提醒她,你吃了我的榛子呢。她想接下来他不会对自己提要求吧?
“楚律师,你是大律所出来的,你不仅是律师,你更是个好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热心又善良!所以楚律师,你帮我打官司告公司吧,公司真的太欺负人了!”狄冲抱着纸箱说,纸箱里都是他的个人物品。他说话的语气,他抱纸箱的姿态,听上去看上去都那么的弱势和可怜。
但他可怜的表象下,却是不知足和不可理喻。他现在变得很丑陋。
楚千淼说:“抱歉,我做的是非诉业务,不帮人打官司的。”
狄冲脸上的表情变得讪讪的。讪讪之后是一种恍然和觉悟。
“呵。”他一声轻笑,“我怎么忘了,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啊,你怎么可能会帮我打官司呢?你就继续和他们狼狈为奸吧,那捧榛子,我就当是扔进垃圾桶了!”
他说完抱着箱子转身要走。
楚千淼觉得气和血一起往上冲她的头。
人原来一翻脸可以变得这么不堪入目。
她虽然热心,虽然容易感动,但她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她更不是任人骂她是垃圾桶时她都会无动于衷的圣母。
“你站住!”楚千淼叫住狄冲。
她快步上前,绕到狄冲跟前。
“狄冲,你那把榛子不是金子种出来的,你靠它裹挟不了别人的人情。今天没有任何人欺负你,是你自己变得贪心不足。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丑吗?就是在别人不肯满足你的过分要求时,你一下就翻了脸口出恶言!太丑了!”她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五十块,放到狄冲手捧的箱子盖上,“这是买你那一捧榛子的钱,只多不少,剩下的钱送你买本书看,《好好说话,好好生活》,记得好好看!”
她说完转身就走,不管狄冲又把他的丑释放了多少出来,他又在那嘀咕些什么。
走过拐角,她身上的力气像被抽掉了……但还来不及抽,她就被直不愣腾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豁!”她向后拔高一跳,看清躲在这听墙角的人是任炎和秦谦宇。
秦谦宇给她竖大拇指:“千淼我以为你就拍马屁厉害,没想到你怼人更厉害,都不带脏字儿的!还《好好说话,好好生活》,讽刺得真牛!对了真有这本书吗?”
楚千淼拍着心口压惊点头:“有,作者梁实秋。”
“有文化!真有文化!”秦谦宇的大拇指又晃到她面前n瑟了两下。
任炎嘴角一抬,问她:“是对人性还抱有幻想,于是想过来看看,狄冲是不是有什么缺钱的难处?”
楚千淼没想到自己一下就被人看穿了。
“我现在没有幻想了。”
三个人走出企业。楚千淼准备去坐地铁,但被任炎出声叫住。
“你等下。”
叫住她后任炎又吩咐秦谦宇:“去对面星巴克买三杯咖啡。”
秦谦宇颠颠地去了。
“聊两句。”任炎对楚千淼说。
瀚海家纺环境很好,公司大门和办公楼之间有一片空地,周瀚海让人在这建了假山凉亭。
任炎带着楚千淼走进凉亭,他们围着石桌坐下。
“你是有点难过吗?”任炎开门见山地问。
楚千淼点点头。她回想着当时狄冲腼腆笑着,塞一大捧榛子在她手上,那时他看上去是一个多么有人情味儿的人啊。可一转脸他就变得那么丑。她想贪心可真是万恶之源。
“任总你说狄冲以后会怎么样?他为这事,什么也没得着,还把工作闹没了,你说他这么干值得吗?”楚千淼唏嘘地问。
“你用不着替别人感慨,狄冲他敢这么干,就一定有后路,而且他那条后路给他提供的待遇肯定更好,甚至比周总许的股份还好。否则他当然不会这么义无反顾就辞职了。”任炎的语气波澜不惊。
“可是他入职的时候签了竞业禁止协议了啊,他离职后三年内是不可以到与原单位有业务竞争的单位上班的。”她刚整理完这部分的底稿,记得很清楚。
任炎:“想规避掉这个问题有很多办法可以操作。”
楚千淼叹口气。她是学法律的,当然知道有法律在,就有钻法律空子的人在。
“其实公司折给狄冲的股份,并不少了,他何必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
任炎一笑,笑容嘲讽:“当你知道你有可能得到更多的钱,就不会满足于眼前的数了。归根到底,是把利益看得太重,慢慢的最后眼里就只剩下钱。”
“那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道义,不重要了吗?人情味儿不重要了吗?只有钱没有朋友的日子,过起来不干巴难受吗?”
过生日的时候,人家有朋友给自己唱生日快乐,他呢,让钱给他唱吗?那钱也得长得出嘴长得了牙才行啊。
任炎摇头笑了,笑容里满满都是讽刺。
“楚千淼,你已经大学毕业一年了不是吗?居然还这么天真。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今天这种情形其实就是小儿科,以后你在项目上,会见到更多更惨烈更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些事情的发生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钱。这就是成人的世界,这里讲人性的博弈,不提倡交换真心。我今天看在我是你师兄的份上,多提点你一些,省得你以后又像今天这样大惊小怪。以后做项目,收起你的人情味吧,否则一不小心,它就会让你看起来像个笑话。”
楚千淼听到最后一句,猛地抬起头。她想辩解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多话很没头绪地拥堵在嗓子眼,噎得她难受。
秦谦宇拎着三杯咖啡回来了,分给楚千淼和任炎一人一杯。
楚千淼接过咖啡,试了试温度,不太烫。
“我特意说的,不要那么烫的,要直接能喝的!”秦谦宇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