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董寄孤笑了起来,安慰她:“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和霍芷成了亲,除了身上的衣着打扮更讲究了些,看上去和以前倒没有什么不同。安知灵脑子一热,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就问:“你入了谱牒,以后是不是就要姓霍了?”
董寄孤一愣,目光微微黯淡下来。安知灵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霍家人了……”
这话越抹越黑,好在董寄孤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反倒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
正逢李叔从屋里取了钥匙出来,他就起身跟着进了东边的屋子。
安知灵伸手挠了挠头,像是有些懊恼自己笨嘴拙舌。
她坐下来,又拿手上那根小木棍去拨还带着余温的落叶堆。就是这时候,祠堂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转眼就到了门外。
一个着弟子服的青年在祠堂外勒了马,飞尘未落,他已飞身跳下马,冲进了祠堂。
“董堂主可在这儿?”他望着这空荡荡的院落,急匆匆地向安知灵追问董寄孤的去处。
安知灵还未反应过来,本在殿中的人也已经听见了动静,跟着推门出来。
“董堂主!”那弟子见了他眼前一亮,“少堡主病危,大小姐急招你回去!”
董寄孤闻言神情猛地一沉:“怎么回事?”
“听说刚咳了血昏迷过去,现在大小姐、罗夫人都已经过去了。”
董寄孤拔腿就要往外走,又想到什么,一回头李叔冲他摆摆手:“放心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准备。”
“麻烦您了。”董寄孤闻言再不犹豫,匆匆上了外头弟子骑来的马,手上鞭子一扬,转眼就只剩下了一阵滚滚扬尘。
等他到了霍思远小楼外时,霍芷与罗绮果然都已经在了。
霍思远屋里好像第一次围站了这么多人,堡里凡是有些资历的大夫都聚在门外,岑源也在屋里。下人们进进出出都是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什么。
董寄孤进去的时候,霍思远已经醒了,半靠在霍芷怀里,他看上去虚弱得很,连转动一下眼珠子看上去都十分吃力似的,但见了他进来,还是勉力与他笑了笑。
霍芷眼睛有点发红,罗绮脸上更是泪痕未干。
他在床榻旁坐下以后,霍思远曲了下手指,董寄孤伸手握了上去。
“姐姐说,你今日去祠堂入谱牒了?”他低声问道。见董寄孤点头,便有些高兴似的咧嘴笑了笑,“好,这下你我就是真兄弟了。”
他这话说完,董寄孤只觉得一阵浓重的酸楚冲上了鼻子,面具下的眼睛眨了眨,半晌才怔怔道:“是。”
“我小你两个月,该叫你哥哥。”霍思远轻笑着问,“你认我吗?”
董寄孤勉力才依样笑了笑:“我自小在心里就将你当作弟弟。”
“当真吗?”
“当真。”
霍芷闭了闭眼睛,好像这样才能将眼泪忍下去似的,扭过头不想再听。霍思远却笑起来,他微微抬起头望着榻前的人,低声说:“你过来些,我还有话说。”
董寄孤顺着他往前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了一些。霍思远撑着一口气,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嘴唇翕动,董寄孤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那力道太大,以至于指节都有些发白,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霍思远的双手冰凉,仿佛已经麻木了似的,也不喊痛,只那样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才放软了目光。
“对不起……”他轻声道,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那天下午之后,霍思远清醒了不多长一段时间,又重新陷入了昏迷,此后便一直在昏昏沉沉的状态里,时醒时睡。
霍芷几乎每日守着他,中间霍英也来过几次,他自那次伤后,苍老了十岁,坐在霍思远床前,当真有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楚,叫人不忍猝视。他从一个霍家小小的马夫,到执掌整个霍家堡,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如今,妻儿早逝,儿女离心,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住。
罗绮跪在佛堂诵经,她已有两日没有闭过眼了。手上的佛珠盘了几匝早已数不清,但若是不继续念下去,好像此生就无以为继。
黄昏时候下了一场秋雨,在旁伺候的下人挑着灯芯给烛台换了灯油。烛火明明暗暗晃得人一阵眼晕。她扶着案台从蒲团上站起来的时候,腕间的珠串的绳子忽然间崩断了开来,一百零八颗檀木的珠子“哗啦”散了一地。
她的心口重重地一跳,竟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一旁伺候的下人忙弯下身子要捡,就是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丧钟,一声接着一声,传遍了整个霍家堡。
她像是忽然被人抽光了力气,蓦地委顿在地。
下人上前来扶她,只听她低声道:“没了……”
仆妇惶惶道:“夫人说什么?”
“我说,”素色衣裙的妇人掐着手心,面容悲苦中一丝凄楚,“什么都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临时有事,抱歉了。
第13章 十三
笼罩在霍家堡近半年的阴云,似乎并没有因为吴灿华的死而散开。旧的白绫刚换上了红绸,没过几日便又要披上白纱孝麻。
霍思远的小楼空了出来,他这儿本来就人少,现在只余下了一个每日清扫的丫鬟,其他人都分派到了各院去。
岑源来的时候,楼里空荡荡的,连个守卫都没有了。
二楼的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时,恍然间有种推开门,还能看见里头临窗的榻上那个执着书卷的青年。但自然是不可能看见了,屋子里头空空的,一切陈设照旧,连棋盘上还没收了的棋局都还照着原先的样子摆放着,仿佛主人家只是今晨刚刚出了趟远门,不日便会回来。
岑源在屋里转了一圈,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走到窗边案前的小柜里,打开了那儿的盒子。盒子里头放了一个油纸包,抽了绳子打开来,里头还放着一小块早已化了的桂花糖。
他微微苦笑起来,从那点已经化得没了样子的桂花糖上,不知怎么的,竟忽然品出了一丝涩意。
后头的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丫鬟冒冒失失地看见屋里站了一个人,吓了一跳:“岑、岑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岑源转过身,歉然道:“临走前想再来这屋看看,吓到你了?”
“那倒没有。”那丫鬟拂拂胸口,“不过进来只看见您的背影,恍惚以为是少爷还在……”说着,话音又低了下去。
岑源神色间也闪过一丝黯然。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那丫鬟又像想起了什么,打起精神道:“对了,少爷走前特意命我们找了几本棋谱出来,说要送给与您一道来的那位谢公子,您既然来了,不如就将这东西一块带回去吧。”
这事情岑源倒不知道,他微微一愣,下意识跟着过去,霍思远不常在书桌上写字,这么块地方收拾得倒是整齐,东西也不多,统共就是一套文房四宝,几本棋谱放在正中间,显得格外显眼。
桌案上还放了一个花瓶,上头插着一束花,正是早前董寄孤送来的那一折金桂。花早就落了,只余下几根枯枝,直愣愣地插在花瓶里,有几分突兀。
岑源走近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忽然想起来问:“这花瓶为什么搬到这儿来了?”
丫鬟一愣,以为他是问罪,忙辩白道:“自打少爷走后,这屋里的东西照着小姐吩咐,都不曾动过。”
那这花瓶就只能是霍思远自己放过来的了。
霍思远很少有变动屋中摆设的习惯,这花瓶自他来后,记忆里就一直放在窗边。岑源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只能在心中想到:或许是对这花喜欢的紧,想放得近些吧。
虽然这一束早已枯萎的花枝,并没有什么好观赏的。
他走近一些,取了桌上的几本棋谱起来,忽然间闻到一丝淡淡的药味。霍思远因为体弱多病,屋中常年药味不散,这是常事。但这几日,屋内门窗大开,药味已经散了不少,到了这里为什么又有这么重的药味?
岑源眉头一皱,四下搜寻了一阵,终于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花瓶上。他伸手指着桌上的茶盏对一旁的人吩咐道:“你去取个杯子给我。”
那丫鬟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依着吩咐照做。等她取了杯子回来,就见他将花瓶中的枯枝取了出来,那药味更重。再将花瓶中的水倒进杯子,里头流出来的,竟是一盏黑色的药汁。
丫鬟大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岑源沉声道:“平日这屋里谁负责给花换水?”
丫鬟慌忙如实回禀:“一向是少爷亲力亲为……底下每日送清水上来,少爷自己给花浇水,不许我们插手。”
岑源望着那碗药汁若有所思。这药时日已经长了,早已经干了大半,底下的药渣刚刚倒出来,沾在杯壁上,留下一点淡青色的痕迹。他伸出指头捻了一点,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忽然急声道:“立刻去将堡里的袁大夫请来,再通知大小姐他们过来。”
谢敛一手推开药室房门的时候,脸色也是少有的难看:“外头的传言可是真的?”
案前的人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活,却是头也未抬:“什么传言?”
“霍思远的药里出现了百草散?”
岑源手上动作一顿,未直接回答,转而招呼他走近些:“你过来。”
他站在药室柜前的一张桌案前,桌案上摆着一桌子的零散药材,满屋子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岑源收拾了一块地方出来,在眼前摆了一张纸片,上头盛了些细碎的碎末,也看不出是什么。
他手上拿着一支银色小勺,上头放了些细末,在烛火上烤。过了没一会儿,勺子上的粉末渐渐在火上焦灼着变得焦黑,空气里升起了一缕白烟。
“你闻见什么味道没有?”岑源问他。
“一点雨后的青草味。”谢敛不确定道。他说完,见岑源面凝重,不由又追问了一次:“这是什么?”
“是霍公子屋里那碗药。”岑源叹了口气。
“百草散是青色粉末,入水即溶,极难分辨也难提防,但并不是毫无办法。这毒有个特性,用火焚烧之后会散发出雨后的青草味。”
谢敛闻言,心中一沉:“霍思远的药里当真被人下了百草散?”
“只能说那药里确确实实被人下了百草散。”
谢敛拧着眉头:“什么意思?”
岑源解释道:“仵作验了霍思远的尸体,他死前并未中百草散之毒。”
谢敛沉吟一阵:“他发现有人在他药里下毒?”
“不知道。”岑源摇摇头,“或许他发现了,所以他将药都倒在了花瓶里。”
他接着又说:“但这也说不通。若他发现了,为什么宁愿将药倒了也不肯声张?他停了药,与服毒也没有什么分别。”
谢敛道:“……他或许是为了保护什么人。”
“能是谁哪?”岑源苦笑道,“霍芷吗?”但这堡里最不可能在霍思远药里下毒的人,也是霍芷。
二人双双沉默了下来,霍思远已经死了,岑源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这个答案他们或许再也无法得知。
“第二次。”谢敛轻声道。第二次,出现了百草散,却没有人是因为百草散而死。
药室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谢敛换了一个话题:“霍英如今如何了?”
自打霍思远死后,他就再没见过霍英。这桩事情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加快了霍家内部的崩溃,金蟾教自然是最有可能的敌人,若是金蟾教,他们已肃清了最有权势的那一群霍家人,也已杀害了霍家下一任的堡主,这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在猫在戏弄老鼠,无疑霍英此时就是那只老鼠。
“我也没有见过他。”岑源露出一丝无奈,霍思远的死,他的嫌疑本也很大,毕竟他负责了这段时间霍思远的药方,但因为药材的煎补都又专人打理,丝毫没有经过他之手,才算洗清了嫌疑。
“听说他如今一病不起,这堡里现在也只有罗夫人和霍小姐二人能在他跟前服侍。”
这倒有些意外。
“那位罗夫人之前好像正准备去寺里小住。”
“是吗?”岑源苦笑道,“那如今怕是不可能了。霍英这两天遣散了跟前所有服侍的下人,汤药只经手她们二人。”
谢敛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一个煎药,一个试药。”
“荒唐。”谢敛眸色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