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芳心千万绪
时间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过去。南唐永嘉公主一直等不到心目中所期待的那两隻彩蝶风箏,逐渐放弃了守候。
永嘉到了二十出头,依然待字闺中,打破了当代女子几乎都在虚岁二十之前出嫁的传统。她的皇兄李煜不免为此心急,唯恐自己没尽到兄长的责任,却又更怕勾起宋国求亲被拒的旧事,而不敢为永嘉招駙马。甚至,李煜并未正式晋封已成年的皇妹永嘉为长公主,就是顾虑那样容易让宋国风闻。李煜要尽量避免引起宋国再度注意永嘉。
李煜倒是为先室娥皇留下的女儿仲窕早早订了亲,许配给了一名品学兼优的达官子弟郑体恭,打算等将来仲窕及笄以后就办喜事。李煜也预备要把金陵城附近的高阳郡赐给仲窕作封地,但只是口头宣佈而已。由于仲窕年纪还小,李煜想要等仲窕大一点,再册封她为高阳公主。
至于永嘉,李煜只能盼望她遇到私奔的对象,就放任她随时出宫去郊游。只可惜,那并没有达到李煜私下预期的效果。永嘉的婚事一直不停磋砣下去。
永嘉倒不在乎嫁不嫁得出去。毕竟,她单身的日子过得舒适又写意。南唐宫廷到处都洋溢着艺术气息,一年四季皆如是。
每逢春季,南唐宫廷必在梁栋窗壁、拱柱阶砌的平台上或凿洞中放置竹筒,其中疏疏落落插着枝枝灿开的花朵,例如初春的红梅花和白玉兰花、仲春的淡粉杏花和艷粉桃花、暮春的黄蕊白瓣荼蘼花和浅紫成串楝花,显得繁花似锦,名曰“锦洞天”。入夏之后则改放梔子、茉莉等纯白色香花瓶插,以及小型荷花缸,带来满室沁人的芬芳。然后,时序渐渐进入夏秋之交,到了七夕,为了庆祝皇帝诞辰,殿堂一律不用烛火,改以夜明珠照明,佈置得宛如天宫。秋季的南唐宫廷室内外皆有桂花飘香。到了冬季,则有常青的竹枝、艷红的天竹果,以及早开的鹅黄腊梅花带来色彩与生机。
纵然南唐宫廷整年皆有好景可赏,永嘉却也有厌倦深宫生活的时候,因为她越来越感慨:后宫之中,无非就是一群女人费尽各种心思,争着向皇帝献媚!永嘉只是旁观,都替她们觉得累。
这些女人之中,最惹永嘉厌烦的,当然还是她从小就看不顺眼的周薇。每当永嘉瞧见周薇一身天水碧亮绸紧衣窄裙,心头就冒火,暗自愤愤嘀咕:周薇不配沿用皇嫂原创的款式,也不配选用皇嫂最偏爱的顏色!
天水碧恰好也是永嘉本身最心爱的顏色。每次宫女们染丝绸,永嘉都很有兴趣到场观看整个过程,这样即可抢在周薇前面,选取一块染得最漂亮的天水碧衣料。宫女们揣摩出了永嘉公主的心思,也都暗中帮着永嘉公主,来对付她们一致讨厌的小周后。
原来,周薇不仅被后世称为小周后,就连在她自己的时代,当着她面尊称她皇后的宫女们,在背后也都偷偷给她取了这个名号,以区分她与她大姐。宫女们都偷偷批评:小周后不只是年纪、个子都比原来的周皇后小,心眼也小得多!
最让宫女们窃窃议论不已的事件,莫过于小周后对宫女流珠封嬪的态度。原来,流珠擅长弹琵琶,在所有曾经跟随大周后合奏琵琶的宫女之中,唯有流珠依然记得大周后所写的《邀醉舞》、《恨来迟》等乐谱,能在皇帝偶尔表示怀念先后之时,演奏这些曲子给皇帝听。结果,皇帝宣称要封流珠为嬪,以示奖励。后来,却因为小周后从中作梗,一直没有正式册封...
小周后不但竭尽所能来阻断宫女们晋升为妃嬪的机会,也最厌恶曾为皇帝侍寝的宫女。只要皇帝染指哪个宫女,被小周后发觉了,那个宫女就没好日子过,会被小周后派去做原本全都交给太监们的粗重工作。
有一天,永嘉亲眼目睹宫女秋水用扁担肩挑两桶水,缠过的双脚擧步唯艰。虽然,秋水是发育期过后才开始缠足,不可能缠成后来明朝人开始给女童折骨缠出来的三寸金莲,她只不过是把脚趾缠紧了挤进尖头上翘的弓鞋,但是,尖头弓鞋迫使她每一步都走不稳,原本为的是皇帝爱看的摇絏生姿,担起扁担来却变成了笨拙的摇摇晃晃,桶内的水至少有一半泼出来,溅溼了她一身。结果,她送的水不够份量,小周后又命令她再去宫外的护城河挑更多水来。如此来来去去,秋水不禁眼泪汪汪起来。
永嘉看不下去,跑去找周薇理论。周薇却避不见面。永嘉改去找她的皇兄,想不到连皇兄都不肯见她。
后来,永嘉才透过荇儿打听而得知,她的皇兄说没空是真没空。他每天下了早朝,都要接着宣召臣子们到御书房去,讨论如何劝阻或抵御宋国的攻势。
宋军连连入侵,唐军节节败退。李煜派遣大臣徐鉉带着大批财物去覲见宋国开国皇帝赵匡胤,表示唐国对宋国一向恭谨,时常朝贡,只求保全宗庙。想不到,徐鉉得到的答覆竟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眼看和谈美梦破灭,而唐军无力再战,李煜寝食难安,再也无心多看任何宫女一眼。这倒是遂了周薇的心愿。当李煜面临国家存亡的危急之秋,反而是周薇封后以来最愜意的一个秋天。这段期间,李煜每晚都要抱着周薇才能入睡。就算在周薇的经期,她和衣而睡,李煜也选择睡在她身边,并明说只要跟她同床,什么都不做也无所谓,令她不禁有点受宠若惊。
夜阑人静时,两人合盖着锦缎被子,相依相偎坐着。芙蓉帐之中,有香雾繚绕,是周薇最喜爱的鹅梨蒸沉香。为了周薇爱薰香,又怕在帐内焚香容易起火,两人曾经费时费心研究,终于想出办法来用十只鹅梨搾汁,与几种香料同蒸,再把蒸好的热腾腾香汁倒进加盖而有孔的特製保温容器内,即可享受甜美无比的帐中香。
这一夜,距离他们俩当初七夕画堂偷情,已超过十一年岁月。李煜拥着周薇,觉得她还像当初那个少女一样小鸟依人。周薇的脸蛋虽已没有了荳蔻少女的水嫩,但依然光滑无瑕。大致上,她的变化极少,最明显的改变,只是胸围丰满了许多。原来,她早尝禁果之后,经常发生的激情促使她胸部发育奇佳,与她纤小的身躯几乎不成比例。
在李煜心目中,薇薇是自己一手塑造出来的小女人———是朕,造成了她胸部特别发达;是朕,调教出她各式各样取悦龙体的方法。当李煜对国家的命运失控时,唯一能让他抓得住、给他安全感的,就是周薇不变的痴情。甚至,周薇封后以来落了一个善妒的恶名,在李煜看来,都是出自于爱的表现。
李煜回想:朕有时候故意在薇薇面前传召秋水、流珠、窅娘她们侍寝,也许就是要挑起薇薇的醋劲,好像顽皮的小男孩总想去恶整他最喜欢的小女孩。李煜转念至此,竟然暂时拋开了国事的烦恼,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皇上很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什么事这么开心?”周薇娇声问道,心中未免得意,想想虽然婚前婚后相处的时光加起来已有十一年,比大姐跟皇上的十年婚姻还要多了一年,自己还是照样能够博取皇帝欢心!
“跟你在一起,当然开心!”李煜把周薇搂得更紧了一些,含情脉脉说道:“薇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朕的心肝!”
驀然间,周薇热泪盈眶。可是她唯恐不吉利,努力忍着泪,同时心想:只要皇上这样一句话,薇薇早年偷偷献身的委屈、近年苦苦争宠的煎熬,皆烟消云散!
次日早晨,小周后下令免了秋水去护城河挑水的任务。接下来,天气越来越冷。当阴历十一月来临,宋军也兵临金陵城下。
永嘉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候,望见冬日傍晚灰濛濛渲染着络黄色的天空中,有两隻特大号的、一模一样的七彩蝴蝶风箏!
她赶快披上了一件雪白狐毛领子的黑绒大氅,匆匆跑向皇宫后门,一边奔跑,一边想道:肖日新这么多年毫无音讯,怎么偏偏在宋军围城的时候来?他可得小心点,别被两军误伤了!
大约一刻鐘之后,永嘉看到了肖日新身披玄狐毛领黑呢大氅,毫发无伤。她松了一口气。
相隔了七年多再见,两人都看来都稍有变化。肖日新的倒六角形脸轮廓似乎更刚硬了一些,宽肩也从少男的单薄化为成年男子的厚实;永嘉则是脸颊瘦了一点,孩子气的娇憨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较为女性化的娇媚。两人目光一交会,都留意到了彼此已从少年步入青年的成长,也看得出这些年来,对方对自己不曾或忘。
“肖大哥!”永嘉忍不住先打招呼,但接着就不知说什么才好?
日新先把手中的一对彩蝶风箏收了线,才郑重开口说道:“公主,在下是来报信的。宋军很快就要打进金陵城了!为了公主的安全,请让在下护送公主出城!在下已经与城西门外浮云庵的住持谈好了,可让公主暂居。”
“你送我去尼姑庵?”永嘉莫明所以,诧问道:“我知道,你又想再救我一次,可是天下之大,可去的地方很多,为何要送我去尼姑庵呢?”
“在下听说公主修佛,已经带发修行了好些年,自然就想到了,尼姑庵会是最适合公主藏身之处。”日新诚恳说道。
“你听说我修佛?”永嘉大吃了一惊,真没想到,推辞掉宋国皇室求亲的藉口,竟然传入了肖日新耳中!难道,这就是他过去七年多都不曾来访的原因?
“是啊!”日新似乎与永嘉心有灵犀,听见了永嘉内心的疑问,而喟叹道:“在下曾经很想来探望公主,但又想到了公主既然一心修佛,就不来打扰了。只是目前情况危急,顾虑公主的安危,才冒昧前来!”
”这———”永嘉懊恼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她无法向日新解释那修佛之说的因由。
日新指向他身后的马车,郑重说道:“请看在下为公主准备的马车!在下还为公主找裁缝订做了几套村姑穿的服装,放在浮云庵内,因此,公主不用多带行李。公主避祸时期,倘若穿綾罗绸缎,会容易引人注目,恐怕得换上粗布,将就一下!”
“我并不在乎这些。”永嘉柔声答道:“只不过,大难临头,我不与家人共患难,一人逃跑,似乎说不过去。”
“问题是,令兄身为一国之君,绝对不能拋弃将士而逃。他的妻儿也有义务要留在他身边。”日新分析道:“只有公主,以公主现在的年龄,在一般情况下应已出嫁,不需要待在宫中。再说,战争之中,像公主这样的青年女子若是被俘,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公主必然明白。日新就是非常担心这一点,才特来带公主离宫!”
“你说得有道理!”永嘉被说服了,点头答应:“好!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收拾一点细软,留一封信给皇兄,就带荇儿出来跟你走!”
“多谢公主信任在下!”日新拱手道谢。
永嘉看他那多礼的样子,不禁有点烦恼:去了尼姑庵,要如何向他说明,我并没有带发修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