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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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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克家是很低调地来商量兵权换爵位的事,也没穿戎装,看上去挺普通一中年人,倒是他身边的亲兵穿的都是西北军的兵服——卫戍军又分不清哪个是襄州本部的兵,哪个是殷克家的兵,都是西北军,还以为是昨儿闹事的混蛋又来找事了。

甫一交手,下手没轻没重地殷家亲兵就杀了两个卫戍军,卫戍军也拼了命,一阵厮杀之后,混战中张岂楠被摔死,她的女儿也被射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被踩断了一条腿。

皇帝在行宫很安分,很少出门溜达,所以很多卫戍军都在轮休,在长青城里厮混。

这边才一打起来,马上就有附近的卫戍军前来增援,更有人立马去找张岂桢来。这人来得凶猛迅速,殷克家二十多个亲兵也折了好几个,赶紧缩回妙音坊布置防线,勉强挡住了卫戍军的人海战术。

听起来是个误会。衣飞石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与鲜血,说:“如你所说,此事必给你公道。”

张岂桢很惊讶地抬头。

西北军在西北的作派,他在锦衣卫时就有所耳闻,攻下一地之后,肆意掳掠妇人并不犯禁。这些日子在西北的见闻更让他见识了西北军的凶残。张岂桢其实也知道这是个误会。可是,死的是他的姐姐侄女,死的是他的袍泽兄弟,他怎能善罢甘休?

现在衣飞石居然大包大揽,说要给他公道?——这可不是礼让几板子的事情,这是要命的!

“你所说的是一面之词,我要再听殷将军的说法。”衣飞石说。

这里头的门道就多了去了。同样一件事,张岂桢是一种说法,殷克家就可以是另一种说法。说到后来还是得撕扯谁先动手——两边打起来,都是友军,骂架的固然无理,先动手的绝对理亏。

张岂桢脸就青了。

衣飞石也不怕妙音坊里竖起的连弩弓箭,在门前站了站,那扇半掩的门就稍微拉开。

衣飞石孤身一人走了进去。

上午还春风得意的殷克家这会儿看着狼狈极了,半个脖子上都是鲜血,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迷的童儿,约摸十三四岁,一张粉面生得雌雄莫辨,显然就是张岂楠仅存于世的儿子。

“小石头!嗐!小石头,你说老叔这是多晦气!”殷克家暴躁地捶了一下墙,怀里的小童被他颠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地上,用身上的裘衣垫着童儿的颈下,动作很小心。

衣飞石见他动作还算善意,就有些意外:“外边说话您听见了?您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殷克家霍地站起来,暴跳如雷,“叉他娘的,一个半老徐娘穿得又风骚,带着两个漂漂亮亮的孩子出来,正是梳拢的年岁,这门口还叉他娘的挂了个妓馆牌子,我这是跌坑里了!”

风骚?衣飞石默默记下这个词,“您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殷克家的说辞与张岂桢又不一样了。

据殷克家说,他喝多了两杯,怕骑马不安全,就让亲兵牵了马,散着步在长青城街头闲逛。他这样好色的性子,当然也是想寻个美貌妇人杀杀火气。

逛到妙音坊门口,就看见了大冬天还故意露出半个胸脯,外边裹着厚毛皮衣裳的张岂楠。

这张岂楠尽管年纪大了,面目沧桑,可是她身段婀娜,行止间自有一股风流,殷克家被她媚视烟行的步履吸引了目光,这才发现她身边带着两个宛如金童玉女的孩子。

“叉他娘的,那娘们还给我比了个数。”殷克家常年在西北混,对陈朝的风气也很熟悉。

这边卖孩子都是明码标价,鸨母妈妈向恩客比个数,若恩客同意,就上前喝一杯酒,交一半定金,可以先验货,验完了货,把剩下一半钱也给了,就能把孩子带走。甚至还有鸨母不肯卖孩子,专门赚“验货钱”的。

这可就绝对不是误会了。衣飞石不相信殷克家会说谎,还是重复了一遍:“她对你比了什么数?”

殷克家左手比一个勾起食指的九,右手比一个勾起食指的九,两根手指勾在一起,竖在左胸前。嘿然怒笑道:“九十九两黄金!”

这个价绝对不便宜。然而,张岂楠身边的两个孩子确实太漂亮了,殷克家也不缺钱。

这么复杂的手势,绝不可能是看错了,或者是殷克家误会了这个动作的意思。衣飞石问道:“这时候那几个卫戍军在她身边吗?”

殷克家在被围杀之后,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答得很快:“离着七八尺的距离。”

他冷笑道,“一个陈朝鸨母,几个圣京来的卫戍军,我哪儿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这话也很对。谁会想得到,卫戍军的中层军官有一个姐姐,刚好就在长青城里卖唱呢?写书也没有这样的巧合。

衣飞石心里大概有数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谁先动手?”

殷克家咧嘴一笑,指向门外:“他们!”

衣飞石出门之后,就对孙崇吩咐:“请黎王殿下来处置。”

张岂桢心知这就是要大事化小了,冷冷转身,他背后的卫戍军都红着眼睛准备抽刀。

衣飞石手持马鞭孤身站在场中,一边是团团围拢的卫戍军,一边是坐困妙音坊的殷克家,他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等待。有他站在这里,卫戍军就算想冲击妙音坊,得顾忌他的身份,殷克家想放冷箭,照样得顾忌他的身份。

“头儿!咱就这么算了吗?”张岂桢背后的黑面男子悲愤地喊。

张岂桢看着衣飞石。

他是少数在京城就见识过衣飞石厉害的人。当日衣飞石孤身一人闯上圣安门瓮城,在徐子连弩乱箭齐射中诛杀所有陈朝探子,那一份身手胆识,已经超出了他对高手这个词的认知。

所以,张岂桢很清楚,只要衣飞石站在这里,他有多少人也杀不进妙音坊。

“您说您是个讲道理的人。”张岂桢问。

衣飞石淡淡道:“你信不信我都没关系。”他指向远处,“黎王殿下总会对你讲道理。”

那黑面男子怒骂道:“我们王爷自然讲道理。可是你这个挟功自重、目无君父的畜生!仗着你爹你兄的声势,借着西北军的军威,你……”

张岂桢反手一耳光抽在他脸上,怒斥道:“闭嘴!胡咧咧什么?”

立刻就有两个人把那黑面男子拖了下去,捂住他的嘴小声劝:“你不要命了?!”

衣飞石恍若未闻,仍旧气定神闲地站在中间。

以他西北军督帅的身份,确实不太好判罚此事。毕竟卫戍军是皇帝的卫队。若此事殷克家理亏,他二话不说就砍几个殷克家的亲兵给张岂桢赔罪,问题是,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这其中只怕另有隐情。

他只能请谢范来安抚卫戍军。

谢范还没有来,远远地就有一个声音大喊:“汤耀文死啦!督帅府的亲兵把汤耀文打死啦!”

衣飞石根本不知道汤耀文是谁。

张岂桢原本冷漠敌视衣飞石的眼神瞬间一变,按住身边又要抽刀的小兵:“你去,把汤兵尉的尸体抬来,再仔细留意,附近可有什么陌生可疑的人出没。”

“头儿?”小兵惊讶地看着张岂桢。

张岂桢肯定地点点头。

张岂桢说话声音很低,却瞒不过耳力极佳的衣飞石。

衣飞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愧是黎王的心腹,这心思够灵敏,意识也够清醒啊。

张岂桢抬头与衣飞石目光一碰,见衣飞石眸光清明带着洞彻,二人莫名其妙就有了一丝默契。

张岂桢悍然抽刀,猛踏一步朝衣飞石砍来,衣飞石仿佛猝不及防,仓促间飞旋而出,二人缠斗一起,很快衣飞石就占了上风。张岂桢正在被衣飞石压着打的时候,二人默契地露出一丝破绽,咻地一声,一支细箭从屋脊上飞出,直射张岂桢心窝。

——这躲在远处的暗箭,自然不指望能暗算到衣飞石,从一开始,想杀的就是卫戍军一方。

哪晓得衣飞石掐向张岂桢的左掌倏地化为爪形,指间一抹亮银闪烁,当地一声,就把射向张岂桢心窝的暗箭横地砸飞了出去。

张岂桢则一拳击在衣飞石故意脱手的古剑剑柄上,古拙纤细的长剑直射暗箭飞来的方向。

这配合打得恰到好处。

衣飞石轻旋衣摆,施展出冠绝天下的轻功,整个人竟如同一片在风中疾旋的秋叶,追上了被张岂桢击飞的长剑。他眸光清冷如水,盯着剑尖所指的方向,伸手接剑的瞬间,剑锋堪堪抵在刺客咽喉之上。

——若他追不上,张岂桢就拿下刺客的尸体。

现在,他追上了。他就有一个活口可以查问了。活人总比死人更好一些。

张岂桢看着他宛如秋叶般飘逸的身影,又一次刷新了自己对高手的定义。似乎自那夜圣安门之后,定襄侯的功夫又有了一个飞跃。原本,按照他的计算,他们是捉不到这个刺客活口的。

定襄侯总能做到普通高手想都不敢想的事。

衣飞石捉到人就先把这刺客的一口牙齿都抖了下来,再把浑身衣裳全部剥光,连头发都给削了。

倒不是他心狠手辣故意羞辱,他这些年在西北和陈朝诸色府的奸细接触得越来越频繁,熟知陈朝奸细的手段。牙齿里藏毒药,抵着心窝的衣裳里有毒针,发髻靠近百会穴的地方也有木楔子……自杀的花样层出不穷。

然而,这一次捉到的奸细,又一次震撼了衣飞石。

谢范刚刚赶到,还未来得及与衣飞石叙话,这个老老实实光着屁股缩在一边的奸细,就吐血死了。

张岂桢连忙上前察看,没有外伤,脸色青紫,嘴唇发黑,吐出的鲜血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显然是中毒而亡。

他向谢范、衣飞石禀报:“来之前就已服毒。”也就是说,这个人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左恩,先带队回营。”谢范不问多的,先把卫戍军拉回去。

现场被衣飞石捉出来一个放暗箭的刺客,有脑子的都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了。谢范亲自来镇压全场,他叫人带回,卫戍军没一个敢吭声的,有一个算一个,老老实实地回营待命。

张岂桢与他涉案的十多个同袍兄弟,则留了下来,跪在谢范跟前。

谢范解下身上的大氅,覆盖在死去的陈朝奸细身上。

衣飞石目光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张岂桢更是浑身一震,谢范操起马鞭劈头盖脸就抽张岂桢,他抽人时站立不动,就照着张岂桢的头上抽,一连抽了十七八下,把张岂桢抽得皮开肉绽几乎认不出面目了,他才深深吸一口气,指着地上死去的奸细,说:“他本来还有三个月的命。”

“锦衣卫安插在长青城的探子,最好的探子。混进了陈朝诸色府,紫级头目。”

“十五年没回乡,爹死了,娘死了,老婆死了,儿子刚刚考上了秀才。”

“半个月前,故陈遗民策划刺杀陛下,他送消息出来,身份暴露。你在锦衣卫干过,你知道陈朝诸色府的规矩。人人皆服毒,半年为期。他前一次服药是在三个月前。现在回不去了,他只有三个月命。”

“他打算趁这最后三个月,回老家去看看儿子,说不定还能给儿子看个媳妇儿。”

“我给他写好了文书,准备了盘缠,送了他两匹好马,一壶好酒。”

“艹他娘的,喝完酒就给你死这儿了!”

“给你死的!”

谢范红着眼眶一脚踢在张岂桢心窝,又踢一脚!

“你他娘的认个婊子姐姐不能好好看清楚?看看是个忠的奸的?给你唱个小曲儿就昏了头了,你在锦衣卫当了几年差,当到狗肚子里去了?奸细都认不出来?”

张岂桢满脸都是血,被谢范踢伤了心脉,嘴角也有鲜血溢出。

他木着脸跪着,一言不发。

从有人故意当着满大街卫戍军大喊“汤耀文被督帅府亲兵杀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中计了。这是个圈套。有人故意策划了卫戍军与西北军的冲突。还能是谁?陈朝遗民。

他们没有了军队,没有朝廷,可是,他们并不想对谢朝屈服。

他们的妓女会故意挑拨两军争斗,他们的奸细更是处心积虑地策划了这一次行动。

胜利的骄狂冲昏了谢朝兵卒的头脑,见惯了街面上唯唯诺诺任凭宰割的陈人,谁都没有想过这群陈人心中还怀念着天昌帝,怀念着陈氏故国——他们才灭国多久呢?不到半年啊!

亲情迷惑了张岂桢的心智,美色迷惑了殷克家的双眼。

一旦冲突,不管是殷克家死在长青城,还是卫戍军与襄州本部骑兵发生大规模械斗,事情都会朝着无可挽回地方向发展——如果,皇帝和衣飞石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或者,他们彼此不是那么深信对方——这一次冲突,足以埋下京城与西北互相猜忌的祸根。

今日唯一的幸运是,殷克家是个老练的宿将。他没有被卫戍军围杀在妙音坊,他保住了自己的命。

他和他训练有素的亲兵守住了一小块安全的天地,拖到了衣飞石前来解围。

也幸运的是,谢范没有跟着衣飞石一起来。

他远远地听着消息,立刻准备了一个假的陈朝奸细,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了那一场陈朝奸细离间我朝友军的戏码,安抚住了议论纷纷的卫戍军,也安抚住了不知详情的襄州骑兵。

他用一个为国尽忠一辈子的忠臣余生唯一的念想,给张岂桢擦了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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