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俞昂盼星星盼月亮,外面街上传的纷纷扬扬,新任的钦差大臣于半个月前就已经抵达两淮,开始带着人前往盐道衙门查帐,周王这里却毫无动静。
他跪在地上几要泪涕交加,将脑袋磕在冰凉的地砖之上,差点磕出来个大包。
赵无咎一接到密旨便特意去请柏十七,理由也是冠冕堂皇:“你历年带人清理漕河匪患,若论起对这帮人的熟悉,再没人能比得上,不知道本王能不能请柏少帮主襄助剿除匪患?”
别的理由柏十七尚能拒绝,但唯独剿灭漕河之上的匪患乃是她多年心愿。
“不知道我能帮到殿下什么忙?”
她眉间英气逼人,目如星子,除了面色还有几分苍白,那是重伤之后的虚症,只能长期调养。
赵无咎再一次深刻的认识到,寻常闺秀是堂前燕,而柏十七却是空中鹰……早不能用寻常策略来打动她。
“若是柏少帮主有暇,还请暂做我身边的幕僚,先带我熟悉一遍两淮水道,哪些地方易于藏匿水匪、哪些地方易于伏击,若有船行不便的,便在陆地上去勘察。到时候若清剿完了两河水匪,我必为柏十七在父皇面前请封!”
柏十七笑笑:“请封大可不必,若是能让沿途的官员少收些银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达成一致,柏十七连夜铺纸画两淮水道。
她从小生于斯长于斯,又时常坐船四下游荡,这些年把两淮境内的河道摸了个遍,水道都在她脑子里,不必亲去便能画个八九不离十。
赵无咎坐在她旁边,见她磨墨沉吟,提笔便画,边画还边往旁边标注地名,及河道深宽,可行船只,及可隐匿之处,连芦苇甸子也画了出来,心中不由暗暗惊讶。
若在军中,她可做个斥候,建功立业。
可惜是个女儿身。
柏十七埋头画图,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暗了下来,赵无咎起身掌灯,门口舒长风忽然出声:“请问宋娘子可是有事?”
门外传来宋四娘子的声音:“听说我家爷今日还未用晚饭,妾身特意送些汤水饭食过来。”
柏十七画的入神,这才发现天色已晚,赵无咎也陪着她饿肚子,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说:“殿下怎的不叫我?”
赵无咎见多了她吊儿郎当的模样,还从来没见过她如此专注的做一件事,她伏案画图的时候,他便一直注视着她,偶尔问一起,她便滔滔讲下去,仿佛眼前便是碧波轻舟载着二人行驶在她画的水道之上,再画下去又沉迷了进去,忘了与他讲话。
写写复画画,大半天功夫竟然也就过去了。
只听得门外舒长风道:“少帮主与我家主子有正事商议,宋娘子可把饭食汤水放下,由小的代为转交,娘子还请回吧。”
宋四娘子急急道:“我家爷身子尚未康复,可操劳不得,舒小哥还请代为传话,让爷万万保重身子。”
院中响起离去的脚步声,舒长风提了晚饭进来,赵无咎神色复杂的看了柏十七一眼:“你还真准备与宋娘子假凤虚凰的过下去?”
柏十七小心将桌上画好的水道图收起来,赵无咎帮着收拾纸笔,她挑眉道:“天下男儿负心薄幸的多,若不能替四娘子择一良人,贸然把她推进婚姻的火坑,那我还不如把她留在身边呢。”
“负心薄幸的多?你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柏十七心道:身为一夫一妻的现代社会的遵从者,左拥右抱的哪个不是负心薄幸?
不过观念不同,倒不必挑明。
她遂笑嘻嘻道:“从我身上得来的结论啊,若为男子我必左拥右抱,见一个爱一个,反正只要娶了妻,收十来八个美人在房里,谁会拦着我不成?至多得一句年少风流的评语,又不会掉半块肉。”
赵无咎见她又露出一副不正经的模样,简直哭笑不得:“你呀你!得亏不是男儿,不然得有多少姑娘被你给祸害了。”
柏十七摇头:“非也非也,我那是解救一众美人于水火。你是没见过沿河有些独夫,对妻子张口便骂,抬脚便打,当作牛马一般对待,我若娶了美人回来,可是怜香惜玉呵护备至,女人不爱上我简直没有道理!”
她沾沾自喜的得意模样让赵无咎一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够怜香惜玉?”
这简直是个悖论——柏十七那副街头小痞子的模样,何用得着别人怜香惜玉?她自己还是护花使者呢。
舒长风听得一呆,回过神来忙忙摆饭。
两人吃过饭撤了碗筷又开始掌灯继续画,中间俞昂还过来了一回,见柏十七下笔如有神的样子,赞叹不已:“柏少帮主真是年少英才,何不进军中为国效力?”
柏十七伸个懒腰,埋头伏案继续画:“我还是有自知知明的,就我这么个浪荡自由的性子,若是进军中效力,说不定早被军棍打死了。”
赵无咎莞尔:小丫头倒见事极明。
柏十七不分昼夜画水道图,而赵无咎也将撒出去的亲卫们收了回来,命令他们四处查探两淮各地驻军的卫所,而他又与柏十七近来在一处,那些亲卫们免不了在柏十七房里进进出出。
黄友碧既定了日子要走,朱瘦梅一颗心全在柏十七身上,黯然之际前来辞行,才进了院子便见得热闹景象,舒长风虽守在门口,但房里一名亲卫正在禀报打探来的消息:“……殿下,属下去了高邮的卫所盯了数日,倒没发现有甚异常,只是觉得奇怪,那卫所驻军似乎无论兵器还是着装都甚是寒酸。”
两淮富庶,各地卫所按道理不至于如此寒酸。
朱瘦梅耳边听得“殿下”两字,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舒长风已经大声道:“朱大夫过来,可是有事?”
他一声“朱大夫”与房里那名亲卫的“ 殿下”二字错前岔后,倒让朱瘦梅听了个真切。
“殿……殿下?”
朱瘦梅师承黄友碧,深谙黄氏家训,当下热血冲进了脑子里,便要往里闯:“谁是殿下?里面的谁人是殿下?”
房门忽然从里面大开,赵无咎端坐在轮椅上,柏十七正提着笔惊愕的与他对视,另外一名年轻的男子身板站的笔直,不明所以的看过来。
朱瘦梅指着赵无咎:“他他……他是谁?”神情激动:“十七,他是谁?!”不接受他的情意就算了,连他们师徒俩一起蒙骗算怎么回事?
第54章
黄友碧得知此事顿时暴怒, 指着柏震霆破口大骂:“你我多年相交,不想你竟为了谄媚权贵而不顾多年情份,算我瞎了眼!”
柏震霆有口难言, 拉着他连连解释:“黄兄, 我真不是有意隐瞒, 都是十七闹出来的故事,她带着人跑了,我还派人着实寻过一阵子,若非她后来受了伤, 我连她的行踪都不知道。”
黄友碧想起柏十七受伤之后,柏家夫妻匆匆赶来的样子不似作伪, 但气恨难消:“你起先不知道,但你家小崽子受伤之后你赶过来,为何还要瞒我?”
柏震霆一边拉着黄友碧不让走, 一边使眼色给长随, 让他赶紧把柏十七给找过来——谁烧的火谁来熄,也别累着他这个当爹的!
“黄兄你听我说,等我们赶过来的时候你已经替那位治腿了,都治到一半了, 我若是再多嘴,你总不能放弃吧?你虽有一定之规, 可更有医德医心,从来没有治到一半就放弃的先例啊。”
黄友碧冷笑:“这么说来,还是我的不是了?”
柏震霆:“是那孽子的不是, 等她来了我狠狠揍她!”
柏十七从小挨过的大不在少数,不过她那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棍子没少挨,毛病却没扳过来,依旧能跟柏震霆对着干,黄友碧不是不知道她身上长了几个胆。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万分疲累:“我父临终之时,我答应过他不再替权贵官宦看病,怎可违背老父临终遗言?”
黄友碧之父黄延波当年在两淮一带名气极盛,被淮阳侯宗恒请去替爱子治病,不但没能救回来宗恒之子,竟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一起丢了。
宗恒年轻气盛,初承侯位,恰逢爱妾生下一子,玉雪可爱,没想到才过百日便染了病,请了不少大夫都告罪而去,最后求到了黄延波门下。
黄延波也确实治的那孩子有了起色,没想到一夕之间那孩子就没了性命,宗恒惊怒之际不听分辩就将黄延波下了狱,一顿板子打的只有进气无出气,被送回黄家隔日就死了。
彼时黄友碧尚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冲去县衙为父申冤,却被那县令一顿板子打了出来,在家里养了近两个月才能下地。
黄母跪在他榻前苦苦哀求,让他遵从亡父遗言,从此之后不替官宦人家看病,只为民间普通百姓问诊。
此事于他一生乃是至痛至惨的记忆,哪怕事隔几十年,亡父血淋淋的样子也历历在目。
朱瘦梅震惊之际旋风一般刮走之后,柏十七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黄友碧去寻柏震霆之时,柏十七简单将她所知道的黄友碧家中惨事告知赵无咎:“此事是我做的过了,原本想着殿下治好腿疾之后自然会回京城,此生与黄老头大概都无交际,他不知情之下治好了你的腿伤,谁知道……”
赵无咎起身:“我陪你一同过去吧,无论如何瞒骗黄老先生之事,我也有责任。”
柏十七沉吟片刻,忽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听说那宗恒如今还活着呢,不知道殿下与宗恒关系如何?”
赵无咎失笑:“本王与京中各侯爵府都素无交情,何况是淮阳侯。恐怕老侯爷连我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还是幼时淮阳侯进京朝见皇帝,他远远看过一眼,那时候年纪小,连宫宴也不必参加,此后忽忽几年,便奔赴边疆。
柏十七松了一口气:“没交情就好。”
赵无咎:“你打的什么主意,能与我尽早通个气吗?”
柏十七:“如果说淮阳侯知法犯法,你能……能为黄老头报仇吗?”
江湖儿女大可约架水道论生死,但黄友碧的仇家却是权爵之家,她真是有心而无力。
赵无咎摸摸她的脑袋:“如果真有此事,我定不姑息。”
柏十七进门二话不说,扑嗵跪在了黄友碧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哽咽着认错:“黄老头对不住,我不应该瞒着你,可我也不是故意的!”
黄友碧还从来没有被人抱着大腿认错的经历,此情此景让他极度不适:“你起来!起来说!”
柏震霆坐在一旁,见自家崽子把平日向他耍赖的那一招用在黄友碧身上,暴跳如雷的好友都快从凳子上坐不住了,内心不得不感叹:黄友碧可真是个好人!
赵无咎无措的站在门口,愣住了。
柏十七说哭就哭,眼泪掉落有序,跪在黄友碧面前忏悔:“小时候我爹就告诉过我黄伯伯家里的事儿,那时候我年纪虽小,却想着等我练好功夫,长大之后找机会一刀宰了宗恒为黄伯伯报仇!”
她鲜少这么乖巧的叫一声“黄伯伯”,可见今日认错的态度之诚。
黄友碧身边只有朱瘦梅一个徒弟,他半生孤苦,视老友这古灵精怪的崽子为子侄辈来疼爱。
“你起来!”
柏十七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径说:“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那宗恒权势极盛,奈何不得,便一直留心着他家的动向。知道周王殿下的身份之后,我便想到了这一点,旁人奈何不得他,难道皇帝陛下的嫡亲儿子也动不得他?”
黄友碧拉着她的手停住了。
柏十七知道到了关节要紧处,更是再接再励,抹一把眼泪面显坚毅之色:“周王殿下在外名声极佳,他那双腿也是为了保家卫国而受的伤,黄伯伯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替周王治好了双腿,也不算是违背了长辈遗言。而周王殿下有感于黄伯伯治腿的高义,使他后半辈子免去了伤痛不能行之苦,就捎带手……把宗恒的不法行为上达天听,是不是……一举两得?”
她跪在黄友碧脚边巴巴仰头望着,从来撒泼耍横的崽子忽然之间乖巧认错,简直跌破了黄友碧的眼眶。
最要命的是,他竟然还觉得这小家伙的盘算颇为合理。
黄友碧沉默了。
柏十七趁势向身后的赵无咎悄悄打手势。
赵无咎清清嗓子上前表态:“黄老先生治好了本王的腿,大恩难言谢,老先生又不爱金银之物,那本王替老先生申冤却能办得到。”
黄友碧的态度总算有了松动:“那宗恒在淮阳几十年,况且此事已过去多年,连证据也没有,如何替我父申冤?”
若是当年的药方与人证还留存,大约还可一查,可事隔多年,恐怕连宗恒都未必还记得黄延波此人,更何况那些侯门大宅子里的奴仆们更是不知经手者几人。
柏十七斩钉截铁:“反正宗恒纵子行凶也不止一桩,都不必费心去查当年之事,人是死在他手上的,只消把他现在的罪过拉出一桩来抵债,也算是替黄爷爷申冤了!”
黄友碧干燥的大手摸摸她的脑袋:“小滑头起来吧,我不怪你了!”
她这么费心巴力的替他筹谋,还有何好怪罪的?!
事后柏震霆还曾追问过自家崽子:“你是如何知道宗恒行不法之事的?”
柏十七:“爹竟不知宗侯的次子宗丰有奇怪的癖好?侯府里折磨死多少婢女我不知道,不过据说姐儿们听到宗丰去喝花酒都吓的抖如筛糠,不愿接他的生意。真被老鸨逼着服侍他的,轻则卧床半月,重则……也有挺不过去的。”
柏震霆瞪着她,呼吸渐粗,犹如□□,肚子眼见着要鼓起来:“你在外面……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柏十七惊跳开来,边嚷嚷边逃:“我就是闲来无事听了一耳朵,又没跟着那宗丰学。他有能一手遮天的亲爹,我若是弄死了姐儿,又没人替我遮掩……”
柏震霆暴怒,吼道:“你这是嫌弃你老子没本事了?”
苏氏听到动静出来,头疼的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你们爷俩能不能消停会儿?”这才安静了多久,又闹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