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子从车场宿舍里钻出来,睡眼惺忪,耳朵后边还别着一根烟。
气质一塌糊涂,身上一股汗臭味,但是呢,我还是一眼认出来。
他就是今天上午,骑马那个英姿勃发的坏小伙。
哈日娜说:“这个姐姐想在咱们村子里做生意,找你打听点事。”
青龙掏掏耳朵,不屑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和哈日娜说了什么,不用翻译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我说:“嗐,不着急,我就想先认识一下青龙哥,走,咱们边吃边聊。”
他们这里的烧烤倒是挺好吃的,非常新鲜的羊肉,仅仅洒了点盐巴,就香得要命。
年轻人就是好胃口,这位青龙哥整整吃掉了我两斤羊肉,喝了一箱啤酒,惬意的撩起上衣,那肚子瘪瘪的,居然还有腹肌。
不过他终于说出点信息来:“蛟龙村的人是这个!”
他翘起他的黝黑的小拇指,得意洋洋道:“想在我们这里盖房子,做梦!”
“为什么啊?据说县里给拨款,蛟龙村来了,整个村子也会好好建设一下!”
“建设个粑粑!”青龙和哈日娜同时嗤笑,青龙道:“我爷爷说了,蛟龙村的人搬过来之后,他妈的住新房,新房还把我们的阳光都给挡了……他们敢盖,那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哈日娜崇拜的看着青龙。
我咳了一声,道:“所以咱们爷爷怎么想的?”
青龙说:“再要十串羊腰子!”
我:……
东拉西扯了一晚上,我终于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乌勒吉村的人主要厌恶,蛟龙村的人搬进来后,会占了沿河向阳的地方,他们想要闹,房子建好之后,他们住新房,蛟龙村的人住旧房子。
而蛟龙村的人当然不干。
与其受这个罪,还不如迁去别的地方,于是他们也闹。
第26章 程厦,你什么都不用怕
巴特带着我挨家挨户走访了一下,因为听不懂他们说话,外加上他们对施工队本能的排斥,没说上两句话就被撵出来了。
但是基本上能判断出来,理由跟青龙说的大差不差。
乌勒吉村的房子大多是自建房,又破旧又不抗风,隔壁平地而起了一些新房,他们当然心里有意见。
我把这些东西汇总,整理成材料去病房跟赵煜汇报。
赵煜是北京人,还不到四十岁,快人快语,一听原因差点没蹦起来。
“这真是老娘们儿上炕,给爷整笑了,又不是我让他们住破楼的!咋一铁锹拍我脑袋瓜子上了!”
巴特在一边道:“稍安勿躁,人民内部矛盾的解决需要从实际出发,循序渐进……”
“说的啥我听不懂!”赵煜大手一挥,对我道:“我看解决矛盾的方法很他妈的简单,县里出钱,我们出力,把老房子也修一修,村里人心理平衡就不闹了。”
这倒是个办法。
“县里没钱啊!”巴特一声三叹:“这前年修路……去年推行新苗种……明年还要……”
“那咋整啊!”赵煜圆目怒瞪:“那咱强行施工!再让人拍一铁锹?”
巴特把脑袋耷拉下来,一米九的块头活像一米四九。
我在公司听说过,赵煜是一名猛将,公司开疆拓土的活都是他一马当先,因此做事雷厉风行。
但是他作风强硬,这里村民也硬——那是啥也不懂,敢拎着铁锹往你头上招呼的硬。
我说:“赵总,您先养好病,别着急,你也知道,这里有几个半大小伙,跟牲口差不多,咱万一出了安全事故,得不偿失。”
“我不想养病也不行!”赵煜晃着满是绷带的脑袋,展示:“脑震荡,里面现在跟鸡蛋酱似的!”
我和巴特连忙同时扶住他:“别晃!”
出了病房,巴特尽职尽责的要挨家挨户的做工作,我说先不用。
他们要利益,我们也拿不出来,嘴皮子说破天也没用。
“那怎么办?这个项目县里非常重视,如果推进不下去的话……”巴特红了眼圈,又开始叹气:“县里没钱啊——”
停!
我说:“您放心,先不谈钱,我们一定会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案,您这边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跟县领导约个下周一的会议。”
巴特说:“我尽量,这两天你准备干什么?”
我说:“我要回家一趟。”
我坐飞机回去的,公司不可能给报,我自费。
下了飞机直接去公司汇报情况,一口气开了五个小时的会,然后火速赶到家。
我奶奶正在和保姆置气,见我回来给我看她的小本本,连人家保姆上厕所用了多长时间都给记上了。
“我用不着保姆!”她说:“我自己个挺清净。”
我说:“这事不用讨论,我不放心你自己在家,我回头换一个保姆,你必须用。”
在网上一口气约了四五个保姆来面试。
等结束之后,已经凌晨两点了。
我洗了个澡,然后改项目书,中间趴在桌上睡了一会。
六点钟的时候,我起来洗澡、化妆。
七点的时候,我打车去了程厦家。
我打开门的时候,晨曦的暖光从落地窗映进来,程厦正蜷缩在地毯上睡觉。
他说过,失眠严重的时候,就在屋子里不停地走,走累了,就倒在地上睡去。
我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他真好看啊,像童话故事里的睡在花瓣上的小王子。
我临行那天深夜,我们不知道在满地狼藉之中坐了多久。
他凝视着我,眼神里那种癫狂的兴奋慢慢的褪却,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嗫嚅道:“……对不起……我可能是疯了……我……”
我说:“手机给我。”
他去屋里拿了我的手机,低声道:“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是个垃圾。”
我拿过手机,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
“你听我说,程厦。”我轻轻的抬手抱住了他:“你不是垃圾,你只是生病了。”
程厦浑身一颤,我抱着他,慢慢地安抚他。
“我什么都做不好。”程厦躺在我腿上,如同梦呓一样道:“我还以为自己很厉害,可是进了设计院,才发现我想设计的东西,一样也做不了……甲方都觉得我的画的东西很烂很烂。”
“嗯。”
“我觉得不烂……可是我以为是对的东西,他们都说都是错的,我突然就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我突然就,什么都不会了。”
“他们都说是错的,也不一定是错的。”我说。
“我想帮我妈讨个公道,我调查了很多,我写了很多份材料,明明是对的,为什么没人处理,是我太蠢了……是我……我什么都做不到。”眼泪慢慢流下来,他轻轻地说:“我很想你,如果你在的话,就会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是你不在。”
我心里钝钝地痛起来,这种疼痛无关悲伤,就像看到原野上一匹野牛走入沉落的夕阳,毫无来由,却直击心脏。
程厦拉着我说了很多很多话,语无伦次,像是梦呓。
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像做梦一样快乐、踏实,我很害怕会醒过来。”
他说:“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好不好?不要分开,一分钟都不要。”
他终于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轰然碎掉了。
我在那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我那么喜欢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分别的这些年,他过的怎么样。
我甚至不关心他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喜欢的是,那个完美的他,没有任何瑕疵的他。
而现在,我知道了他并不完美,他很脆弱,很天真、容易极端。他甚至生病了。
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向我展露最真实的脆弱和伤口。
……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很茫然。
我只能帮他盖上一块毯子,然后起身离开了。
我知道他听见了我离开的声音。
——
程厦慢慢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我。
“有没有梦到我?”我笑眯眯的看着他。
他点点头,轻声道:“梦见你走得飞快,我怎么也追不上。”
“梦是反的,我说过我很快回来,说话算话。”
他猛地抱住我,力道之大,我整个人被压在了地毯上。
柑橘清冽的气味包裹住我,他眼睛里全是紧张和喜悦。
“我也不懂什么心理学。”我说:“我只知道,生病了就要看医生,以后我都会回来陪你看医生。”
“如果治不好呢?”
“治不好就继续治,我陪着你怕什么!”我抬起手摸摸他的脸:“程厦,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爱你。”
我没说完他就近乎激烈吻上了我,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满室清透阳光之中,我们全心全意的接吻。
这是一个无关情欲的吻,却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唇齿相依。
只是偶尔心中有点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