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他说话时,庞带淡笑,一双眼睛却乌沉沉,射出冰冷残忍的光。
叶舜郅也是个乖张的人,但是此刻竟也不由地心生畏恐之感,慌忙道:“顾公子,你想必是听错了……我没说什么啊……”
“你是单单不肯说给我听了?”
顾长钧声音极是冷漠,随手般地掸了掸方才溅落到自己另手背上的一颗水珠,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突然就目露凶光,反手一把钳住了叶舜郅的脖颈将他整个人从地上强行拽了起来,几步拖曳到那面仪容镜前,摁着他头重重撞了上去。稀里哗啦声里整面玻璃碎裂开来,地上到处溅满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玻璃渣子,叶舜郅头开破绽,血污满面,大声地惨叫呼救。
一旁刘子青见状不妙,慌忙转身奔出去搬救兵,片刻后一群人涌了进来,见叶舜郅倒在满地的玻璃渣里,头脸是血,鼻青脸肿,形容狼狈又可怖,嘴里哀呼呻-吟个不停。顾长钧正靠在洗手台前,手里把玩着一支还没点着的香烟,目光落在脚下的叶舜郅身上,神情冷漠,仿佛有些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一群人见状,无不目瞪口呆大惊失色。其中有个叶舜郅的内兄,现任北平警察厅长的,年纪长些,也认识顾长钧,急忙上来陪笑道:“顾公子,晚上全是舜郅的错。您大人大量就放过他这一回。我料他得了这教训,往后绝不敢再得罪了!”一面说,一面掏出火点了,凑过去要给顾长钧点烟。
顾长钧点着了烟,瞥他一眼道:“方才出手是我略重了些,伤了你的内弟。贵厅追究刑责的话,明日到我军部来找我就是了。我今晚另有事,先走了。”
“哪里的话!小事一桩,闹着玩而已。”厅长打着哈哈笑道,“顾公子那你走好,不耽搁你了!”
顾长钧略微笑了笑,洗手台前站直了身体,皮鞋踩着咯吱作响的玻璃渣,从倒在地上的叶舜郅身边经过,身影消失在了入口处。
顾长钧出了洗手间,并没回方才的伦敦包厢,独自去了吸烟室,打开窗户在窗前吸完了一支烟,最后将烟头捻灭,转身回了包厢,进去神色若常,对着陈东瑜和一众人笑道:“我忽然想起还另有一桩事要办,有些紧急,我就先行告辞了,诸位继续。下回由我请客去同丰堂,向诸位赔个罪。”
陈东瑜等人起先自然不肯放,责备他扫兴,见他仿似真的有事要走,拽住又灌了他几杯酒,最后放了出去。
顾长钧包厢里出来,从仆从手里接过衣物,出了六国饭店就往夜幕里的三井巷去。
☆、第45章
萧梦鸿回到书桌前伏案时,电门铃忽然在耳畔响了。
她正渐渐专注于图纸,被这突然而至的门铃声微微吓了一吓,抬头看了眼桌上时钟。
昨晚顾长钧来的时候,还不算太晚,隔壁黄太太她们还在院子里打麻将,她在房里也能隐隐听到她们打麻将的声传进来。
但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四周静悄悄的。所以这门铃声不但突然而至,而且显得分外扰人。
门外会是谁?
电铃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
萧梦鸿又听,没再响了。
她的心里生出了一种隐隐的直觉。立刻联想到了一个人。忽然心跳加快,略微有点紧张的感觉。
她停下手里的铅笔,侧耳又等片刻。
铃声复响了一下,继而停了。
萧梦鸿现在更加肯定自己的感觉了。迟疑了下。最后终于还是投下手里铅笔走了出去,停在了院门后。
“谁?”
她照常那样轻声问了一声。
“是我。”
像昨晚一样,那个熟悉的男人声音隔着门再次传了过来。
萧梦鸿终于开了门,看到顾长钧的身影站在门外的昏暗里。
……
昨晚和这个男人吵了一顿,今天只要一想起他找自己的目的,她的心里就依然十分不满。但早上来自于林良宁的那一番话,多少还是令她情绪带来了波动。见他这会儿又来了,萧梦鸿疑心他还是要和自己说昨晚的那件事,先便道:“我先和你说好。你要是还来和我说不许我做燕郊工厂这件事,那么请你回。免得我们等下又吵了起来,彼此徒增不快。”
她的语气比起昨天时缓了下来。但意思依旧十分坚定。
顾长钧朝她身后屋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抬手晃了晃手里拿的一样东西,道:“我是来给你换灯的。”说完抬脚就走了进来。
萧梦鸿一愣。转头见他已经往里去了,只好跟进去。见他入屋端了条凳,站上去仰头就开始换灯。很快换上了新的灯盏,已经黑了好些天的堂屋立刻重放光明。
“你一个人住,以后遇到类似问题,如果不想找我,可以向黄太太求助。”
下来后他说道。
萧梦鸿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开口向他道声谢的。但是昨晚刚和这个人大吵一架,此刻这个谢字好像就是说不出口,视线无意落到他手上,留意到他右手手背有几道微微沁出血丝痕迹的细细划痕,像是被什么给划破了似的。看了一眼,顺势就问:“你的手怎么了?”
顾长钧低头看了一眼,仿似自己也刚留意到,随意甩了甩手,道:“没什么。晚上刚和人打了一架,被玻璃划伤的吧。”
萧梦鸿疑心地再看了一眼,想问个究竟。只是鉴于和他之间的生疏,似乎也不便过多地去问什么,免得有刺探嫌疑。何况他自己似乎也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便忍了下来,只哦了一声。两人就这样站在明亮的新电灯的下面,谁都没有说话了。
萧梦鸿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又不说话,安安静静和平时迥然相异的样子,觉得氛围怪异,甚至让她很不习惯。有心逐客,话一时又说不出口,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先打破了这让她感到浑身别扭的氛围,抬眼看着他道:“昨晚我骂你安排小林监视我,是我误会了吧。我向你道歉。”
她的语气很温和。
顾长钧大约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仿佛一怔,望着她表情很是惊诧,甚至,带了隐隐一丝受宠若惊般的感觉。
“没关系的。”他很快地道。
话终于说出来了,萧梦鸿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对着他也感觉自然许多。便点了点头,又道:“但是我还是要再再声明一遍。我是不会接受你的关于要我中止燕郊工厂项目的要求。希望你不要再提。”
顾长钧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应的这么爽快,和昨晚的态度天差地别,倒叫萧梦鸿一时错愕。
顾长钧说完,左右四顾了下。
“你这里有水吗?我口渴。”他说道。
萧梦鸿看了他一眼。
“有的。你稍等。”
她转身往厨房去。给他倒水时,顾长钧跟了进来,看了眼四周。
萧梦鸿拿了只碗,正要倒水,想起他的洁癖,还是先用茶壶里的水过了一遍碗才倒了进去,给他递了过去。
“我这里只有白开水。你凑合喝下。”
他接了过来,看起来大约是真的渴了,咕咚几大口就喝完了。喝完又把碗送到她面前:“我还要。”
萧梦鸿盯了他一眼,再倒了一碗。
他喝完了,呼了长长一口气,把碗放在桌上,开始在厨房里踱步,来到那个锅前,顺手掀开盖子看了一眼,转头时,眉头微微皱着:“你一个人过,平常就吃这种东西?”
萧梦鸿上去把锅盖啪的盖了回去。
“不是!今天回来有点累就随手做了点。平时不是这样的。”
顾长钧看着她,露出狐疑之色,接着一边翻厨房里那些一看就不怎么常用的杂物,一边露出嫌弃的表情。
萧梦鸿开始逐客:“那个……不早了,要是没事了的话,我想休息了……”
他好像没听到,自顾翻完了东西,把手伸到水槽边:“你这里东西看着不大干净。我洗个手。你给我舀点水。”
厨房里没有安装自来水龙头。但有个蓄水缸子。
萧梦鸿盯了他一眼,讥道:“我忘了告诉你,刚才这里有只蟑螂虫爬过。你喝下去的水里说不定也不干净。”
顾长钧转头一本正经地道:“知道了。要是回去了肚子痛什么的,我再来找你负责。”
萧梦鸿一顿。忽然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和他打情骂俏似的。顿时后悔不该和他扯这些的。见他那双手还支在水槽上等着自己给他舀水的架势,便板着脸拿起水瓢,舀了水到他边上,在他手上方浇淋下去。
他慢条斯理地就着她淋的水洗了手。洗完了问她:“你是不是今天晚饭也没吃?”
“吃了。”
萧梦鸿确实是吃了,吃了几口面条。
顾长钧再次瞥了眼侧旁那个锅子,忽然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她就往外去。
“你干什么呢?”
萧梦鸿一时没防备,被他拽到了院子里才反应过来,推他的手。
“去吃东西。”
“我吃过了!”
“我肚子饿了。你陪我吃好了。”
“我不去!你自己去吃!”
萧梦鸿终于甩开了他的手。
“我还是你丈夫。我也没别的意思。不过叫你陪我一起去吃点东西而已。连这你都不答应。我和你结的仇就这么深?”
他停了下来,问,声音有点僵。
萧梦鸿觉得自己不该犹豫,继续拒绝方为上策。但是听他这么说,又有点拉不下脸。迟疑着时,觉他已经再次抓起自己的手了,身体微微靠过来些,低头道:“走罢!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肯定比你的这锅东西要好点。我知道的,你晚饭没好好吃。”
院子里没有灯光,有些暗,她也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好像就在她耳畔边哄着一样,还是头回知道他也能这样讲话,呆了一呆,下一刻,人就被他带着出了门槛。
“走了。”
他关上了门,转脸朝她笑了一下,仿佛挺高兴的。
……
古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仿佛还是有点道理的。虽然萧梦鸿心里忐忑,但最后还是被他带到了一处她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巷子深处,尽头亮着昏黄的一团灯火,走的近了,发现大开水锅里雾气蒸腾,空气里飘着葱花和虾米混合了的鲜香味道。
是个深夜还开着的馄饨摊子。
应该是个已经在这里开了很久的老夜摊。虽然已经这么晚了,但几张桌子畔,依旧还稀稀落落地各占坐了一两个食客。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式打扮,戴瓜皮帽,系一条白巾,看到顾长钧,脸上露出惊喜的殷勤的笑,用一种特有的拖着长音的慢悠悠的语调招呼:“顾少爷,您来喽——”
老头儿仿佛知道顾长钧爱干净,麻利地抄了块擦巾,将一张靠里的桌椅反复抹了又抹,才请两人入座。
“五妹常来这里。以前几次半夜,要我送她来过几次。”顾长钧坐下后道,“还算干净,味道也行。你吃了就知道。”
老头儿很快送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连着还有两个烧饼。馄饨是老北平特有的京味,皮薄、馅少而精,小火熬了一个白天的猪棒骨吊汤,撒上虾皮、葱花、冬菜、紫菜或香菜。烧饼也是刚烤出炉的,金黄酥皮,上面沾了些黑色芝麻,送上来时,烧饼香味混合了馄饨的湿鲜味,萧梦鸿忽然真的觉得自己饥肠辘辘了。也没再说什么,低头吃了起来。
……
吃完回来,真正是半夜了。巷子里黑漆漆的,远处只传来几声隐隐不知道哪家小儿发出的夜啼声。
顾长钧一直在她身畔,送她到了住的家门口。
萧梦鸿开门跨进门槛,转过身向他道了声谢。
他站在门槛外,双手插在兜里,没说话。
萧梦鸿道:“那就这样了。我关门了。你回去路上慢点。”说完关上了门,要上锁时,发现闭合不上,接着,就见他过来一步,背靠在门框上,膝盖抵住了那扇她正要关合的门。
她一怔。忽然感到微微的紧张。往后稍稍退了点。
“怎么了?你还有别的事?”她问道,语调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