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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刀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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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这间破房的门被推开,熟悉的脸带着熟悉的一脸沟壑、满身阴沉进了门。

靳凡支开仲川,就是让他进来,他来了,倒有点想让他走了,多年不见这张脸,居然有些不适感。

来人走到靳凡那张桌前,低头看向他:“我已经请不动你了。”

靳凡抬下巴,微微歪头,手背撑着,眼神向上挑,很不礼貌:“我不是去找你了?面子子都给了。”

来人声音放到最低,语气有怨:“你专挑我不在的时候去,不就是想让我过来找你?我过来了,房开好了,请你上门,你来了吗?”

“要不是你让侯勇找我麻烦,能有我过去、你过来的拉锯战吗。”靳凡放下双脚,坐直身子,双臂撂到桌上,双手叠放,还是那副眼神上挑的不屑神情:“你想让我进去,再来捞我,想我感恩戴德,马不停蹄服从你,先把病治了,再给你干活。”

来人拍了桌子,大声嚷:“靳凡!你搞清楚你是在跟谁说话!”

靳凡可不怕拍桌子:“刚出来就忘了是怎么进去的了,前副司令员。”

第十二章

来人是军改前的稳州军区前副司令员胡江海,现稳州、甘西两个军区已拆分合并成西南战区。

胡江海九年前涉嫌违法犯罪,被军事检察机关立案侦查,第二年被军事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八年。他不是来跟靳凡吵的,明明还有能力指使很多人来找靳凡,却还是亲自来了,就是知道靳凡的不可替代,所以表现出诚意。

他膨胀的欲望没被改造磨灭,反而让他空前认识到钱的重要。

现在没了权力,出事前转移的财富、积累的资源不断流失,原先有把柄在他手里、不得已继续给他卖命的人,退休的退休,下马的下马,要说还有谁能拉拢,能助他在别的领域复起,只有一手提拔的靳凡了。

2012年,他所管辖的军区,安加出动五百人,对华国劳丹地区施工的三百多华国人进行暴力驱逐、火力压制,靳凡等一千解放军前往劳丹驻扎。对峙两个月中,两次交火,最终以华方伤亡五人、安加方伤亡四十七人的结果将安军逼出境,将被挟持的三百华人安全撤离。

靳凡作为当时的副指挥,领导整个特战旅,身受重伤却不负使命。胡江海认为,靳凡的立功表现,全仰仗他花那么多精力培养。

他深知以靳凡的能力,放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重现一番天地。

这么好用的一把枪,怎么能被区区心脏的毛病制裁?

所以他要给靳凡治病,解决麻烦,疏通道路,再召回去,继续做把趁手的武器。

“我一身污秽,但把你打理得纤尘不染吧?你扪心,是不是丝毫脏东西都没近过你的身?你又没有政治信仰,何必揪着我的一念之差不放?

“我胡江海从前干的缺德事很多,但我敢说从未亏待你,你我唯一矛盾就是劳丹冲突你受伤,我没找人治好你,让你心脏受损,一步步变成这样。我愿意补偿,所以来了。

“但你要知道,当时的情况能救你已属不易。”

胡江海一如既往文绉绉,义正言辞仿佛一项基本功。

靳凡听得耳朵发痒,伸手搔了搔,既然胡江海喜欢装腔作势,那他也这么跟他讲话:“宏建工厂救援的队伍十二人,我和队员五人为了给受困人员争取撤离时间,不得已跟他们正面冲突,最后就活了我一个。你说只有我还能救,其实地库的阀门是你叫人关上的,你从头到尾都想牺牲他们,以扩大战场。因为局势越紧张,就越能体现你平乱的能力、决策的正确。

“要能摆平,你就名誉加身、权利外延,对啊,这是多大的功,简直是白送给你升军衔的机会。要是不能,只要推给安加侵犯领土,是交火索引,是罪魁祸首,你就能操控民族感情。到时候全都纪念英雄、仇恨安加了,谁还顾得上琢磨你在当中的决策正不正确。

“如果不是当时的我对你还有用,你愿意救我的命?”

胡江海脸色突变,忽而有些紧张,汗流两鬓,眼神飘忽不定:“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靳凡抬起头来,没答他的问题:“这两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命的高低贵贱之分,是不是永恒、不可逆的问题。看一个人值不值得救,是不是取决于他后续能带来多大的价值。”

胡江海心虚地往后撤了两步,缄口不接靳凡这番话。

靳凡却没有停止的意思,甚至站起来,绕到桌对面:“我有用,所以要救我的命,他们没用,所以得死。

“或者说,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去死,为了成就你而去死。”

靳凡慢慢走向胡江海,最后停在他面前,他一米七多的个子在靳凡跟前更显得矮小,随着他落马流走的气场所剩无几,唯一一丝还算有钱的底气也抵抗不了靳凡的压迫力。

胡江海脚底冒寒气,对自己没调查就只身前来的决定悔不当初,关闭阀门他怎么知道?现在靳凡铁了心拿命跟他斗,他得先撤,再另外想辙。

打定主意,他也没再说什么,把一脸惊惶难安带出车行大门。

余留靳凡,在黑着灯的房间伫立许久。

狠话说多了,倒也习惯了。

人命被明码标价,价高的不仅能活下去,犯了法也有人摆平,价低的就得去死了。

当然有一天价更高的出现,又是一番现实主义的演绎。

他不喜欢,所以他要看着戈彦、胡江海为了给他续命,手忙脚乱,倾尽所有,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当然知道拿自己的命赌气、斗法愚蠢至极,这种等级划分是自然法则,戈彦、胡江海只是虔诚的执行者,而他好死不如赖活着,已经牺牲的人,搭他一条命也不能复生。

可是活着好没劲。

粗陋的半生中,珍稀时刻屈指可数,就算把它们攒到一起,也不够他燃起活着的欲望,那这样残喘下去何必?

人活要是不看前生,就得看来年,可他的来年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无非仍然只身,照旧悲悯,他无法对这样的未来产生期待,还不如不停地死在今天。

既然这样就趁这条命油尽灯枯,拉几个讨厌的下去给他抬轿,他已经长出嗜血的骨头,总要拿些鲜血来饲养。

要说唯一遗憾,可能就是给他做伴的是他讨厌的。但若找他喜欢的来陪他,他也不愿意。

喜欢的就应该好好活着,没一点负担地活着。

仲川觉得不对,靳凡叫俩女的这事怎么听怎么假,匆匆返回,没见到靳凡以外的人,但就是觉得有人来过,胡江海吗?

他大学毕业后,服兵役练胆,期满留在部队,眨眼又是三年。

劳丹事件第二年,也就是2013年,胡江海涉嫌严重违法违纪被立案调查,到15年时,靳凡上报了退役,止步于正连职干部,上尉军衔。

那会儿仲川也已经离开部队,听说靳凡没有转业,就到他跟前毛遂自荐,这辈子死活都要给他当兄弟。

靳凡在与安军交火时给心脏带来钝器伤和穿透伤,抢救成功却预后不好,出现心衰,后来装了起搏器。

那期间,他对治病还很配合,长睫毛下从来有细碎柔和的光。

彼时他们住在北京的西胡同,每天走两趟街到改装大厂打工。

离开部队的靳凡风吹不着,日晒不到,肌肉不如从前大,皮肤也恢复白净。病身让他有种凋零的美,便宜、版型差的衣服他也穿得气质卓然,磨破边的棒球帽从没影响他的回头率。

街坊中有几位阿姨很喜欢摇着蒲扇,在他路过时喊他一嗓子。

他总会回头,虽然不笑、少答,但都在分寸里,从不失礼貌。

这样亮眼,还赶上胡同里的外乡人形态各异里出外进,衬得他更是俊逸不凡。

后来他当官的亲妈被调查,他也被带走问话,回来以后,他去了一趟医院,再从医院出来,他已经不见从前半分,开始打破平静生活,甚至跑到小县城胡作非为。

胡江海、戈彦的不洁身自好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仲川认为,他性情大变的原因纯粹就是心脏的病变。

可是他不承认。

仲川站在进门不远处,看着靳凡机械式的工作,突然堵得慌。

其实性格改了没什么不好,不是说平和的人才该存在,该与不该都是时代和环境孳乳出来的樊笼,为了把人类圈起来。只是如果凶恶不是靳凡的本心,只是他在逼自己,仲川就很难受。

仲川提口气,走过去,坐到高脚椅上,靠在铺满东西的长桌上,面对着靳凡,已经褪去沉重:“你是不骗我呢?你说那俩女的呢?”

靳凡没停下手里的活儿:“着什么急?”

“啊?”

仲川没听明白,欲再问,门轴吱呀一声还带尾音,转身就看到小莺和公主切走了进来,小脏辫、蒜头紧跟他们,脱索和几人垫后。

最后进来的主要负责拎吃的,搬着几箱啤酒、提着几杯咖啡。

仲川挑起左眉:“哟,不是闹气呢吗?”

小脏辫龇着钢牙,甩着一把小辫儿,嬉笑两声:“多少天了,早闹完了,谁家闹气跟大姨妈似的一来一礼拜啊。”

小莺踹他:“滚你妈!贱男人少拿这个调侃,这是你能聊的?”

小脏辫探着脖子哄她:“错了错了,不走心,我愚昧了乖乖。”

“亏了我晚上没吃饭,可别恶心我了,我怕我把昨天喝的二两高粱酒哕出来。”蒜头翻个白眼。

有人已经把宵夜摆了一桌子,原先桌上的零件、工具全被收拾进了它们该待的置物架、工具箱。

他们干多了零碎活儿,要比靳凡知道什么东西应该放在哪儿。

“吃饭了!”有人喊。

他们蜂拥至桌前,几天没吃饭一样,连抢带占,食物把十个指头都用上了,热闹得就像前段时间派出所一事未曾发生。

小脏辫拿着大鸡腿屁颠屁颠跑到靳凡跟前,殷殷勤勤地把技师围裙给他摘下来,大鸡腿举到他嘴边:“老大这只最肥!”

“就他妈数你最谄媚!”脱索照着他后脑勺,把拖鞋扔过去:“老大别搭理他,他拿那两个根本就不是最大的!”

小脏辫倒吸凉气,扭头横眉竖眼:“妈的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你是不是欠焊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还有不怀好意地在旁挑拨,没一个正行。亏了这一带就这间厂,不然搞这么大动静,不知道得多少家组团来控诉。

仲川操心靳凡而沉重的心情,被这群小王八蛋改善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顾虑多余,怕他们太重感情受伤,难道不是在自以为是?他哪有资格剥夺他们投入感情的权利。至于靳凡,他什么伤没受过?死都不怕的人了怕什么背叛。

仲川看着靳凡被他们闹还是蹙起眉、板起脸,但就觉得他在装,要真不爽,早就走了。

刚萌生想法,靳凡就上了楼。

仲川有些无奈地拧了下双眉,摇着脑袋扶住额头。

他就没一回揣测靳凡成功过。

靳凡进了他那间破房,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桌前,站了数秒,双手撑在桌面,睁眼闭眼间,周围一切镜像折叠、翻转,待他定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西南边陲的镇子。

镇子三不五时黄土激扬,夏南风,冬北风,偶尔野劲,推着人走,卷起砂砾吹到脸上,生生剌开一条口子,烦得人没事都不出门。

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有不应景的人和物——

镇子主路右侧有一间洋气的影楼,时常被非法入境的安加人骚扰,靳凡到西南没两年就已经人去楼空,门窗也被人盗走。凌晨傍晚从远处一张望,黑黢黢的洞,怪吓人。

安加穷恶民族野心大,有一段时间没事找事蠢蠢欲动,几次冲突中那间影楼都被征用成了碉堡。

后来风平浪静,那儿成了一些解放军难得休息的场所,每逢节日,回不了家的大伙就聚在里头,点上几堆柴火,高声唱歌,大口吃肉。

靳凡总是坐在角落,拿着一个巴掌大的记事本画画儿,篝火橙红的光在他脸上明灭,铅笔芯摩擦纸张沙沙地响,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却也找不出违和。

他还会吹扎线笛,他手下的老四、老五几个人,就像小脏辫和脱索一样贫嘴,一唱一和地给他挖坑,诓他表演,他明知道他们那点小伎俩,也从不扫兴……

那间影楼就在靳凡眼前浮现,他知道是幻影,却没舍得用力阖眼,直到眼涩,不由得眨动,篝火和老四、老五的笑脸瞬间被无边暗夜替换。

以前觉得活下来的是幸运,当他是唯一活下来的,狗屁幸运。

他转过身,靠在桌前,偏头看窗外,天快亮了。

小脏辫推开一道门缝,把脑袋钻进来,脱了纨绔劲儿,正颜问他:“老大,你最近找过大嫂吗?她怎么把我微信删了?”

“没有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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