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献给最真挚的友人 上
「如果早几年遇到你,我们一定可以合作无间。」
下暴雨那天对方离开出版社,英燕陪着张宙始等车,这句话就这样飘进她的耳里。英燕说:「我也这么觉得。」
她目送对方离开,不知为何感到心碎。她试着思索究竟是什么令她四分五裂。然后她意识到是对方哭了这件事。她摀着胸口处,无法呼吸。等到英燕回到出版社时,蔡明生已经要走了,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在与自己四目相交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说:「不好意思造成骚动了。」
「没事。」英燕如此回答。
等一切平息,她被总编与其他人拉进会议室内再次召开紧急会议。英燕不停灌下咖啡,一旁的文芸如首先开口:「你怎么就这样让张宙始走了,不是说要在有主场优势的地方跟他谈合约必须继续签下去吗?」
「干,他那个样子根本不可能谈得下去啊,但他跟那个学生的家长关係是什么,英燕你知道吗?」话题的矛头指向自己,可她该从何解释才好?英燕感觉太阳穴不停抽痛。
最终,她还是用尽全力,试着从张宙始的「朋友」开始,一步一步向其他人解释,她可以肯定说话的自己表现的跟平常不一样,其他同事紧张的目光让英燕胃痛如绞,她想到营队那天,阿勤过来找自己时所说的「优越感」的话题。
她知道那种感觉,谁都有优越感,成绩好、会弹钢琴、外语能力优越,甚至只是「善良」,只要能表现的比别人突出,就会有这样令人安心的感觉。但她所抱有的那一点点优越感,在高中时就被扯裂了,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意志力,能够成为像同学h那样的天才,所以她的优越感突变为了那噁心的爱。
「干,你说的话太难懂了,高英燕。」总编毫不留情地说:「总之是他的人际关係出了问题,而且跟那个同学的家长有关对吧?那么我们就来——」
文芸如帮忙开口:「不要再乱出餿主意了,英燕之前不是有提过叫你们不要乱搞吗?」
「那时候提议乱搞的人是你欸⋯⋯」阿勤说,接着他开口:「但不能这样随随便便腰斩,合作案已经排到明年了,几个月前他说不要画的时候我们没有停止,现在才终止合约损失会更惨重。」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但几秒后,视线又停留在自己身上,英燕皱起眉头,她环视其他人,然后说:「不用担心,我可以解决——」
「你几个小时前才刚说过『我搞砸了』。」阿勤说。
「我现在可以了。」英燕嚥下口水,仍旧有些颤抖。
「但你跟他吵过架。」文芸如说。
英燕不想要再解释什么,她站起身,说:「我说我会解决那就是会解决!」
她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对方的家里,循序渐进地诱导张宙始把这件事合解。英燕现在知道对方单纯到令人想笑。当初会答应演讲,也根本只是因为她骗了对方说那是罗编辑的遗愿。就像总编用了自己很难过作为理由,把张宙始骗过来那样。
但她感觉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就算毫无虚假,真心诚意,也一定会让对方更加难过,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还没有釐清好对这个人的感受。
英燕知道她早该在最开始就选择放手才对。
她要一个人走在这条孤寂的道路上,就像自己说的那样,痛苦的人才能创造出杰作。
她必须永远追寻,才能走在「漫画」这条路上。
即便会孤单一人。
——「给你。」
和小刃的编辑会议那天,他们约在了咖啡厅。英燕没办法停止紧皱眉头,她看着小刃的手绘分镜稿,上面的线条就像是自动分裂,变成混乱的毛线球。英燕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她的视线失焦了。
小刃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对方在柜檯多点了一份蛋糕给自己。
「你才应该要补充体力才对。」英燕说,然后把蛋糕推向对方:「这次的分镜稿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先把第一回画出来,然后我看看能不能举行连载会议,这样你应该很快就可以成为连载阵容的一员了。」
小刃虚弱地微笑,他低着头说:「真的吗?」
「真的。」英燕不自禁地回应:「我跟你保证。」
「英燕编辑,其实有时候半夜我在画画时,都会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小刃说:「可是每次想到你一定会跟我说再试试看,我就觉得不应该回去跑外送,要为了梦想努力。」
英燕顿了许久,她抬起头,内心突然有许多疑问涌现而出。
「对你来说我值得信任吗?」她下意识地开口。
小刃愣了下,然后他几乎是激动地拍桌说:「当然啊,我是说,有哪个编辑像你一样,在我得奖的那天就直接跟我说一定会让我变成漫画家?简直不可思议好吗,干,如果我的责任编辑不是你,我现在应该不是在这里,而是跑去跟其他人一起吃拉麵。」
英燕试着朝对方笑了下,接着将那盘蛋糕稳稳地再次推向小刃前方。
「你⋯⋯最近碰上什么事了吗?」小刃说:「可以说给我听⋯⋯虽然我不一定能够帮上忙,但我会尽力⋯⋯」
「你画漫画这件事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帮忙了。」英燕说,一边在笔记本记下这次开会的要点:「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之前跟英燕编辑提到,我外婆被诈骗对吧?」小刃突然开口:「我外婆也常常跟我说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不要干那些有风险的事情。我跑外送时,一直在想如果我有多关心她一下,说不定我就能帮上忙了,这感觉比任何事情都『出人头地』。」
英燕顿了许久,她说:「这么说很不好意思,小刃,但我不会被诈骗的。」
「可我还是可以帮忙对吧?」
她开口:「那就继续画漫画,去用你的故事把你的想法表达出来,我只是你的编辑,是来推着你前进的人,不是你的朋友。」
小刃的眼睛很漂亮,得到奖项的那一天,英燕在台下看着,聚光灯在他的眼睛中闪闪发光。现在的对方瞇起了双眼,轻声说好。最后那块蛋糕被用外带纸盒装了起来,然后被交付至英燕的双手中。
小刃在准备回家时,说他一定会成为漫画家的。
「我是你的朋友。」小刃说:「英燕编辑有什么事情,一定都可以找我。」
那块蛋糕在回家后被拿给心心吃掉了,心心说她在学校里过的很开心,学了新的生字,新的算术题,感觉每天都会接触到崭新的事物。
在家时,她总是会想到该死的水电费还有瓦斯费,洗衣机太老旧需要换新,食物也快要没有了,他们一家该找一天去大卖场帮心心买书架,或许再买颗新枕头和被单。可她不想要思考这些啊,英燕不敢去想十年二十年后,她会如何生活?她还会继续担任编辑吗?
半夜没有人注意到时,她握着已经打了数十通都没有人接听的手机,将身体缩在阳台,然后颤抖着啜泣。
手机铃声响起了,她在接起电话时,差点整个人因为贫血而跌跤,英燕甚至没有看电话号码,她直接开口:「张宙始?」
「编辑小姐?」
然后,蔡贤宇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不是你要找的人。」
「啊不,没事。怎么了吗?」英燕立刻恢復,她站起身,试图让眉头放松,她坐回沙发上,将身体给缩起:「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现在会吵到编辑小姐吗?」蔡贤宇说。
「不会。」英燕回答:「我都很晚睡。」
对方笑了起来,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呼吸:「是那个⋯⋯我爸爸跟我说,他已经跟那个人谈过了,他说⋯⋯张宙始根本没有把我妈妈放在眼里。所以事情结案了。」
英燕顿了顿,她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可是下一秒,蔡贤宇急急地说:「但、但这不是重点啊,他去找他干嘛对不对?这本来是我要做的,是我要得到答案⋯⋯他每次都这样,对于我去漫画营这点也觉得无所谓,他可以帮我解决的事情,就会帮我解决掉⋯⋯」
「所以你那天在漫画营才哭了吗?」英燕低声问。
「被你看到了啊⋯⋯」蔡贤宇说:「对不起,跟你抱怨这些。我⋯⋯我替我爸爸道歉。」
「蔡贤宇同学。」英燕缩起肩膀,她说:「你可不可以再说说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电话那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想像蔡贤宇爬上床,然后用棉被矇住头的画面。然后对方问:「为什么编辑小姐想要知道?」
「我⋯⋯」英燕试着搜索出一个更好的答案,但她最终只能说:「可能只是,在反省而已。」
几秒后,蔡贤宇说:
「我妈妈啊,她是跟我说,喜欢穿裙子也没关係的人。她教我画画,其他小朋友拿铅笔的时候,我已经在用妈妈的沾水笔,还有她存下来的网点纸。妈妈喜欢说很多语助词,我有时候也会不小心讲出跟她一样的话。」
蔡贤宇的语气听上去很舒服,英燕忍不住放松肩膀。
「可是我爸爸家那边的亲戚很不喜欢妈妈,他们觉得如果我出了什么偏差,那都是她的错。妈妈她⋯⋯把所有的心力放在了我和爸爸身上,她会⋯⋯用尽全力地支持我们,她有点像编辑小姐,其他时候看起来很奇特,但她会称讚我,会说我很棒⋯⋯」
然后,他说:「现在想想,就跟编辑小姐你说的一样,我就算找到张宙始,他也不会让我好过⋯⋯对不对?」
蔡贤宇没有哭,而英燕脱口说出:「对。」
「我可以再跟编辑小姐见面吗?」对方低声说:「就是⋯⋯能跟你聊天吗?虽然我现在快段考了。」
「那就等段考完再说吧。」英燕说:
「蔡贤宇,你是个很温暖的人,那一定是因为你的父母把你教的很好。」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边与露比进行会议,而后他们约在印刷厂见面,然后看着《大台北除妖日记》第一集打样,露比兴奋到不停说话,说他们美术编辑设计的标准字实在太令人着迷了。
最终露比也没有回补习班打工,小刃也是。小刃的连载会议预计在下週展开,恰巧适逢其他漫画家连载结束,就能够马上接档。对方的恋爱喜剧《绿灯来时就向你走去》,因为加上了一些奇幻的悬疑要素,因此除了实体开会,英燕也几乎是工作日都会用讯息讨论。
现在的出版社几乎乱成一团,总编说他们还没有真的确定解约,英燕也知道自己必须过去和对方好好谈谈,灌下热咖啡时,她没有像以往一样觉得全身细胞都活过来,只有满嘴苦涩的味道。
星期五时,英燕再次来到了应罗高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如果可以见到蔡贤宇,那她可以给对方一个惊喜,然后好好聊天。但张宙始呢?她要跟对方说什么?
——「他没有来?」
当英燕来到早该开始上课的漫研社门口时,社长如此跟她说。
「对啊,之前老师都会提早到这里的,可是今天不知为何没有来,我们正准备要打电话给你。」
她拨了两通电话给张宙始,但对方都没有接听。
于是,那一瞬间英燕觉得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谢过漫研社社长,一边给了对方自己先前拟好,要是张宙始某天放弃做这份工作,那再找到下一任教师前,漫研社可以做的活动列表。
她起身,在高中附近招了计程车,在漫长且颠簸的乘车时间中,她的脑袋一片混乱,英燕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无法思考了,无法替别人考量未来,最终就只能回到自己的现实。然而她的一切混沌不堪,她不断地不断地想起,说着「无法以高英燕这样的身份给别人幸福」的自己,是不是连编辑的身份都什么也无法办到?
冬天的夜晚来的很快,英燕到达目的地时外头下起了雨,她直接往坡道上衝,被磨平的鞋底差点因为摩擦力而打滑,路灯的亮光闪闪烁烁,但她还是毫发无伤地到了那栋鬼屋般的别墅,几乎像是要贴上去似,她大力敲门,然后大口喘气。
下一秒,暴躁的脚步声伴随着开门声迎面而来。
「高英燕?」对方似乎很讶异。
「为、为什么没有去上课?」英燕劈头就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张宙始愣了许久,然后他在思索过后,说:「我忘记今天是礼拜五了。」
一瞬间,英燕甚至觉得自己像要瘫软在地上,她忍不住笑了出声,的确是很有对方风格的回答。就像罗编辑所说的,她总是会因为创作者说了什么,于是就去做什么,她要把工作都干到最好。
就连现在彷彿白跑一趟的举动,她都觉得其实无所谓。
「高英燕。」然后,张宙始说:「先进来吧。」
几秒后,她站在张宙始家的玄关,对方给了她毛巾擦乾身体,英燕正准备说她等等就要走了,但她看见客厅的矮桌上有着漫画原稿,但对方应该会在屋子深处的工作空间画稿才对。
她转头时,与对方对上视线,张宙始似乎相当疲累,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要⋯⋯」几秒后,张宙始说:「吃点什么吗?」
她狼狈地点点头,于是对方给她煮了泡麵,英燕没有见过有人会直接把火锅料毫不犹豫地倒进去,甚至没过问自己要不要加蛋,然后大概可以抵过两餐的泡麵连着筷子一起送上自己面前。
英燕看着张宙始坐回沙发前,也就是自己前方,然后将拿起原稿。
屋外的雨声和闪电似乎越来越大。她小心翼翼地吸着泡麵,前方的张宙始将没有水的代针笔随意往身旁扔,然后掏出一隻新的笔,对方在压着稿纸时,五指会呈现一个完美的牒状,他的身形拱起,眼神专注。
张宙始在稿纸上画好小q的脸,接着他抬起头,说:「吃不完我会帮你吃完。」
「我吃得完。」英燕瞪过去。
几分鐘后,英燕开口:「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着你。」
有着长睫毛的眼睛看了过来,对方说:「想着怎么阻止我不画?」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就会很激动了。」英燕自嘲着,或许是因为雨声,也或许是因为她被填饱肚子,她觉得心情平復了许多。
「我想要和你分享许多事情。」她低声开口:「因为我想,你可能会懂我。」
张宙始讶异地看过来,他说:「你就说,我都会听。」
「但你知道吗,我想把这些事跟你说,但其实我不想要听你讲述你的事情,我只希望有人能够关注我⋯⋯」英燕脱口而出:「为了掩饰这种心情,所以我要帮着其他人达成他们的巔峰。」
对方没有说话。
「我从以前⋯⋯」她有些沙哑的开口:「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不是从当编辑后开始。我希望所有有才能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应有的报酬。但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会为了某些事放弃创作,要稳定的生活、觉得自己比不太上别人、甚至仅仅只是『没那么大兴趣了』,那真的⋯⋯好可惜。」
「为什么可惜?」
「因为对我来说,那就是『有价值的』。我自私的忽视了其他对他们而言,同样具有价值的事物。」
她说的越来越小声,英燕举起筷子,然后她搅了搅泡麵,蒸腾的热气迎面扑来。
她说:「我之前说的,意识到不可能以这种自私的,『高英燕』的身份带给谁幸福过,所以我就下定决心成为编辑。我⋯⋯喜欢,非常喜欢你的作品。可『漫画』以外的你对我来说是什么都无所谓,以编辑的身份,我希望你继续画画——」
「那以高英燕的身份呢?」对方问。
「你是个普通人也无所谓,那也是同样有价值的你啊。」英燕轻声答道:「你需要用漫画以外的媒介作为跟他人之间的联系,需要跟其他人交流,去好好交朋友,那都无所谓,我也不过只是会很卑劣地去嫉妒而已,嫉妒你能这么轻易地走入人群之中,但若是你能幸福快乐——」
「其实也挺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