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六人
玹华怒道:“我不许你这么说!璟华,你把自己当什么!你死了,对父君、对大哥来讲,只是少了个替天族征战四方的人而已么!你以为你这么死了,就很潇洒,很心安理得?你有没有为自己想一想,为阿沫姑娘想一想!”
璟华低咳两声,凄楚一笑,“沫沫她很想得开,倒是不必担心。”
“你以为她很想得开,那不过是她做出来,不想让你难过罢了!”
青澜紧握拳头,闷声道:“我也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上次在宸安宫,你刚封印了夸父的时候,也都以为要死了!不是也好好地活到现在!”
“上次是……”璟华苦笑,上次是以为母妃无端惨死,所以才紧攥着那一线生机,说什么都要撑下来,手刃炎龙,为她报仇,没想到却是一场闹剧收尾。
他不想再提这个,也不想搞清那些似是而非,扑朔迷离的过往。他只想再陪阿沫几天,过一段他生命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
他有点累,不,是很累了。他不想再为了谁去咬牙硬撑,也不想再执着地要讨还什么公道。
过去的,就过去吧。
就连他自己都很快要成为过去,再追究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前几天那样,就很好了,如果老天仁慈,再给他几天这样的日子,他真是做梦都要笑了。
“璟华,母妃去世的真相,难道你也不想知道了么!”
玹华知道那是他心中大忌,不敢随意提起,但眼看他倦倦的,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一咬牙激他道:
“我已经在路上问过阿沅,你说的没错,大哥现在相信了。你和母妃都是中了赤胆情的剧毒,而且就是炎龙王族才拥有这药。璟华,你难道不想再追查下去了吗?”
璟华摇摇头,淡淡道:“母妃已逝去那么久,这查与不查并无差别。我以前太固执,做了许多无谓的傻事。”
“璟华!”玹华瞠目欲裂,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却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璟华仿佛没有听到般,自顾自扶着石壁,咬牙站起。他招过小呆,缓缓地骑了上去,转头对几人虚弱笑道:“天都亮了,我该回去叫沫沫起床了,还要给她准备早膳。你们如果饿了,不妨也一起过来喝碗粥。呵呵,沫沫说,我的厨艺还不错。”
青澜冲过去,拦住璟华,厉声道:“轩辕璟华,我不许你这样!听到没有,不许!”
璟华叹了口气,似是无奈于他的固执,好看的薄唇泛起一丝苍白无力的笑,轻轻道:“青澜,你不许我这样,可我……我还能怎样呢?”
他拍了拍青澜的肩膀,淡淡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以后你就多陪陪她。沫沫她还小,再过个几百几千年,说不定就把我忘了。她是好玩好热闹的性子,你和她在一起,确实也比我要适合许多。”
他就骑在小呆身上,一摇一晃地向洞外走去,清俊的背影单薄萧瑟。
此时,洞外晨光微曦,旭日东升正喷薄而起,一道道玫瑰金色的朝霞缓缓射进洞口。
璟华就往这绚烂无边的朝霞中走去,一些高光已经将他的身影包容进去,越往前走,一人一象的背影就越看不真切。
从玹华他们这里看,那感觉就像是他被洞口的五彩霞光吞噬了一般,只要进入那个光圈,缥缈背影下一刻就会化作烟尘,再也触摸不到。
明明是充满了希望的年纪,明明是走向一个充满了温暖的地方,可却仿若日暮西凉,万念俱灰。
他一开始还努力地挺直身体,随着阵阵剧咳,便逐渐弯了下来。这里没有外人,他也索性不再勉强自己,懒懒地伏在小呆背上,让温暖的霞光照在自己的脸颊上,虚模假样地给苍白的脸颊染了一些淡淡粉色。
即便只是初升的日光,对他来讲,依然刺目。因为伏着身体,长发都柔顺地垂落肩头,双眸微闭,纤长羽睫在眼睑下投了一道淡淡剪影,他连呼吸都极其微弱,整个人就如一副清静隽永、与世无争的水墨画,美到令人心颤。
“小呆,”他感受着日光的温暖,唇角还略略弯起了一个弧度,仿佛极享受的姿态,“你看又是一天了,我又能多陪沫沫一天,这不挺好?”
他轻轻道,自言自语,“不过今天来了好多人,又是漠北的女王,又是一见我就骂的沅姐姐,唉,吵死了……
呵呵,你说我和沫沫两个躲起来好不好?这云梦泽有几百个山谷,我们找一个钻进去,再做个结界,就是大哥也找不到我们呢!”
他想着自己都偷笑起来,和平常那个端正清冷的样子大不相同,唇角勾了个完美的弧度,就像一个想了坏主意,预备要作弄大人的顽皮孩子。
小呆晃晃脑袋,似乎表示反对。
璟华在象背上被颠得难受,不由紧紧抓着它,抱怨道:“小呆!小呆不要摇啊,你摇得我都要吐了。”
他勉强睁开眼睛,见是玹华拦在前头,按住了小呆,不让它继续往前。可怜的小呆正犟头倔脑地与他相抗,身体不住摇晃。
“大哥?”他蹙眉道。
玹华面无表情道:“二弟,我有办法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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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静静的云梦泽一下变成六个人之多。
玹华来了,自然不准璟华再去灶房,雷厉风行地将他赶回床上,逼他又睡了一会儿,扬言不听话就告诉阿沫。
迅速安置好弟弟,他又将妙沅送回阿沫那屋,让她先稍事休息。阿沫被璟华下了药,每天不等他来叫就不会醒。
妙沅也不去叫她,她自见了璟华后,便医痴本性爆发,只一边呆呆坐着,闷头想怎么解决璟华身上那个要命的火行灵力。
随后,玹华便撸起袖子,大刀阔斧,奔去灶房为所有人做早膳。他和青澜两人胃口都大,之前璟华用的那些小打小闹的锅子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便找了作战时伙头军用的那种大锅,一口气烧了一大锅粥,和面、做馅儿,又蒸了四十几个包子。
趁着包子还在笼上蒸着,玹华又马不停蹄,拉了青澜,上山找材料,动手起了几座新的小木屋。
对于这位太子殿下左右开弓,如此强大的动手能力,青澜不禁叹为观止。
这许多的事情,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他安排统筹得井井有条,而且不管粗活细活,每一样都拿得起来,做得像模像样,速度更是飞驰电掣。
他既要照顾弟弟,又要照顾妙沅。璟华看着温和好说话,犟起来也是死犟,妙沅更是捉摸不透的古怪,可他却能分别捏准两人的软肋,连哄带骗,三言两语就将两人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九重天上,青澜只佩服璟华一个,对于这个太子,其实毫无印象。准确说,只在瑶池婚宴上,见过一面那个木偶般的替身。
大战过后,他和玹华在一起养伤,也随便聊过一些。那时,青澜就已经对玹华的阅历和见解相当钦佩。
三界六面,神魔两道,奇闻异事,秘史典故,他都如数家珍,许多青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他都亲眼目睹,甚至亲历其中。
他不仅见多,而且识广,哪些帝国兴盛了,哪些种族灭亡了,究其原因,玹华往往一阵见血。
而现在,青澜看着这个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亲力亲为照顾弟弟和妙沅,甚至做着一些稍有身份的贵族都不屑动手的琐碎小事,心中再次感慨。
九重天上,人才何其多也!
这两兄弟,一个身体力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四海断绝学,为八荒开太平;一个则以当世难敌的修为济苍生、安社稷,奏盛世强音,颂四海升平。
青澜甚至觉得,如果由玹华早些继任天帝,那情况是不是会比现在更要好很多?至少他体及民苦,心怀慈悯,而不会像现在天帝那样,高高在上,只晓得拼命守住他那个位子。
这一顿早膳,看似吃得热情友好,实则各怀心事。六个人坐了整整一大桌,却没几句话。
璟华没什么精神,只是怕雪梨心中起疑,更怕阿沫担心,才勉强坐在那里相陪。整顿饭的时间,也不过坐在那里望着阿沫,叮嘱她认真吃饭,自己却连筷子都没动。
阿沫看到妙沅来了,别提多高兴,一直问长问短,问的最多的便是怎样才能治好璟华。但碍于雪梨在场,不方便直接问,便一直打着手语。一顿饭,她两手一直不停,连吃饭都顾不上,被璟华说了好几次。
姜雪梨被天族太子的身份一震,也没了昨天那种趾高气昂的女王气焰。玹华是何等样人,一眼便看出雪梨的那点心思,虽然也是客客气气对她,但大有一种“我二弟是名草有主的人,谁也休想”的架势。
是以今天,雪梨一对璟华嘘寒问暖,玹华便立即接口,以大哥身份表示感谢。雪梨嘘一次寒,玹华便问一次暖。礼尚往来,算无遗漏。
璟华看在眼里,好笑之余不由暗自感激。堂堂太子替他尽这东道之谊,名正言顺,他便乐得脱身。
而另一方面,雪梨似乎对这个一身黑衣,甚至以黑纱蒙面的妙沅,更心生畏惧。她本身也冷,但妙沅却是一种比她更冷更傲的存在,她不过是雪,妙沅却是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