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3)
不管你对师父怎样,不管你变成怎样, 我都陪你。
楚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好听的话。
他不知道师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 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他本性良善, 但无论如何, 既然对方许了这样的诺言,他都一字一句记在了心里。
你这样说, 我会信的。楚栖说:我信了,你就跑不掉了。
就是给你信得。神君说:我不跑。
神君弯腰, 小心翼翼将他放回床榻,那只手始终没有从他眼睛上移开:我就留在你身边, 哪里都不去了。
他苍白的嘴唇慢慢咧开,到了这一刻,他开心的时候还是单纯的开心, 很开怀的样子,虚弱的声音里藏不住雀跃:师父是我的。
是。
我一个人的神。
是。
楚栖笑声里带着哑意,他咳了咳,嘴角又溢出细细的血迹,神君克制着指尖的颤抖将那血迹擦去,道:小七,你要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嗯。楚栖说:师父别怕,我不死,我还没报仇,还没抱师父,不会死的。
事实上,他的意识也的确在逐渐模糊了。
楚栖很想再说点什么。
他当然不想死,这世间谁都会放弃求生欲,楚栖唯独不会。
本来其实,也没有多怕会死。
可这会儿,忽然就有些怕了。
他刚刚才得到他的神啊,想多少,也得再活个七八十年,才算圆满。
幸运的是,他在睡梦中也一直能感觉到疼,哪哪儿都疼。
痛感是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东西,但痛感也的确是尚在人世的证明,以前很多次生死一线,楚栖都是靠着熟悉的疼痛,来告诉自己,受伤也还会好的,会好,就还有希望更好。
楚栖睡着了。
但眉头一直皱着,偶尔发出呓语,是在喊:在疼,不怕
在疼,就没什么好怕的。
着实是罕见的,活着的宣言。
他发了烧,发烧的时候更开始说胡话了,一会儿说错的都是别人,一会儿说要杀了人家,总归,他是干干净净,一点错都没有。
全世界都欠他的。
小坏蛋,是真的恶。恶的肆无忌惮,恶的毫不掩饰。
司方一生行善无数,做梦都未想到,有朝一日,会爱上这样的冤家。
小坏蛋发烧了,他含着退烧药,贴着唇喂了进去。
小坏蛋喊冷了,他将手放在其胸口,将暖融融的灵力传了过去。
小坏蛋又开始喊热了,他取来了帕子,越过烧伤的皮肤,细细地帮他降温。
小坏蛋又开始喊疼了。
或许是烧的迷糊,神君第一次,见到他毫不掩饰的脆弱。
睫毛湿润地抖动着,饱满的泪珠儿自眼角渗出,他啜泣着:师父,师父,我疼好疼,救救我。
神君眉目皆抖,半晌,才慢慢在床边落座。
他嗓音低哑到近乎用气在说话:你还会哭啊。
我当你真是,铜皮铁骨,可堪风吹雨打,坚韧不拔呢。
可这副样子,这样的脆弱,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属于这样的经历吧。
神君目光落在他周身缠着的纱布上,在上古秘法之中,有许多禁忌之术,旁人不知,可对于天道来说,只要想做,就未有做不成的。
只是这副身躯,可能受限。
他卷起了袖口。
浩瀚灵力在床周蔓延,神君五指平移,虚虚擦过楚栖受伤的手臂。
灵力擦过之处,神君裸露的手臂上缓缓出现了暗红的烧伤。转移伤势,替其受过,这样的话,经常会有亲近的人说给病榻上的人,但天道规则,并非人力可违逆,故而,所有人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灵穴刚好,这样耗费修为的事情,到底还是有些吃力,伤势转移一半,便陡然脱力,匆匆拿双掌撑在两侧,才避免了砸在楚栖身上的狼狈姿态。
手臂上的疼痛瞬间消失。
神君额头冷汗密布,重新伸手拉开滑落的衣袖,转移的伤势已经消失无踪。
过于逆天了。
司道之人更信天道,规则就是规则,哪怕是天道本身,也不可随意违逆。若世间真出了代人受过的禁忌术法,定会大乱。
但司道之人,若要瞒天过海,钻起漏洞,也无人可阻。
虽不可转移伤势,却可以为其受过,转移痛感倒并非难事。
到了下半夜,青水才带着枯鸿匆匆赶来。
我说这才几日,怎么就又受伤了,他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这般倒霉孩子,我真是从未见过。
别提了,你看那山下,雨已经下了半夜,快过人脚,司方这次是真的猪油糊了心,竟然做下这样逆天之事。无妄跟着他一路朝神殿赶来,青水则握着那把屠神刀守在一侧,眉头紧锁。
枯鸿远远看了一眼,道:如今灾情尚不明显,应当无碍。
无碍?无妄道:真下上十天十夜,他积攒的所有功德,皆要付之一炬!司方神君,可以直接改成灭方魔君了!
司方不是这样狠心之人啊。
所以我才说他猪油蒙了心,今日冲冠一怒若是为了什么大贤之人也就算了,那楚栖你是不知道,简直像是炼狱来的恶鬼,睚眦必报,穷凶极恶,他救了这样的人,日后能得好去?
你说这话我不赞同,我观楚栖像是一张白纸,你拿黑墨涂之,他自然黑,若拿朱笔涂之,他还能恶到哪儿去?
我并非是在指责楚栖,今夜他被架上邢台焚烧,我也十分震惊,深觉残忍,便是神君不出手,我若见了,也是要救得。无妄急急辩解:可救便救了,为了他将万民陷制水火,自损阴德,实在不可取啊!他这样会害了自己的,神君于我有大恩,我岂能看着他做下这种错事。
仙长说的也有道理。枯鸿思索,道:我当年去寒山采一仙草,差点被护草妖兽活活拍死,也是司方救了我待会看能不能劝劝吧。
神殿不能从上空直接进入,他们还是跨过了悬崖,从正门进入,几个人一路匆匆赶到小筑,却见所有灵力都聚集在主厅位置,那里像是一个巨大的浓缩球,海浪一样汹涌着。
又在用同样的方式守护他的小徒弟啊。枯鸿叹了一声,抬步走了过去,室内一片安静,只有无边灵力不停地旋转,旋涡中心的床榻上,神君侧身坐在床沿,掌心放在楚栖的额头,似乎在施什么术法。
三人望了片刻,枯鸿一头雾水,无妄也迷惑不解,他们左右看了看,忽见青水脸色苍白。
枯鸿道:怎么?他又行什么禁忌之法?
青水犹豫了一下,道:好像是,种灵。
何为种灵?
二位有所不知,这种灵乃是神君所创之禁术,几千年前我随神君一边游历,一边寻找漾月仙君,曾经遇到一个被妖怪吞了半魂的孩子,方才十二。他父母皆已经年纪很大,晚年得子,十分宠爱。
那孩子虽年幼,却是个罕见的天才,在遇到妖怪之前,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秀才。可因为被妖怪吞了半魂,因此变成了傻子,夫妻二人涕泪横流,求神君为其想个办法,但妖怪已死,那半魂也已经被炼化,想要修补残缺之魂,谈何容易?
枯鸿意会:取灵补灵?
正是。青水道:把少年之灵种在父母的灵上,犹如将新枝插在灵土之中,取父母的灵做养分,源源不绝,弥补那孩子残缺的灵魂。
爱子之心啊。枯鸿叹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与无妄对视一眼:楚栖的灵,受恶火焚烧,他这是要
以自身作为养料,养其育其,滋其润其。
无妄脸色微变:如果养料尽了呢?
后来,父母被抽干了,他们是心甘情愿的,那孩子长大成人,功成名就,子孙满堂,一直活到了五十三岁,又重新变成了傻子,不久便坠河淹死了。
治标不治本,他疯了。无妄上前,却被枯鸿拦住:这等禁忌之法,施展必然吃力,贸然打断只怕会受反噬。
那怎么办?
我想司方此举必有用意。枯鸿道:楚栖若是漾月,找回心晶,还有可能修补其灵,那才是治本之法。
心晶游离天道之外,连司道天尊都不知道它的下落,我们能去哪里找?
且看看吧。枯鸿道:先有天惩,又有种灵,这两件事,哪个看上去都不是一时冲动的行为。
青水知道,这是深思熟虑过,甘之如饴的付出。
种灵的事情结束之后,他跟在白衣神君身后,道:那老夫妻真傻,他们留着魂魄,还能转世,还能再组建新的家庭,有新的孩子,何必执着这一世?
拳拳之心,可表日月,深深之情,可动天地。
神尊是在赞美?青水说:那如果有一天神尊遇到这样的事,也会这样做么?
纵死烈酒浓一口,不生白水淡百年。
那我跟神君不一样,我还想活很久很久
也不是人人皆能遇到那口甘愿赴死的烈酒,你不必多虑。
那可太好了,我这辈子都不想遇到,神君,你想吗?
那声音,似乎穿越了漫长的,孤独的时间,远远地,飘忽地,传了过来。
那得,何其幸哉。
千年前,他说,何其幸哉,才能浓之一口。
千年后,他遇到了他的烈酒。
果不其然,纵死何憾。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烈烈烈烈烈烈烈(略略略略略略略略)
神君:
给你颁个气氛破坏王的奖不怕你骄傲jpg
有点卡文,等我理一下大纲再爆更_(:з」)_
然后明澹的名字是明澹(谈话的谈读音),澹台的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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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楚栖终于真正地陷入了酣睡。
一切结束了之后, 神君收回了放在楚栖额头的手,他脸色苍白,巨大的灵力消耗让他有些脱力。
青水匆匆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却见他轻轻摆了摆手, 对无妄道:多谢仙长。
又对枯鸿道:又要劳烦你了。
事情我都知道了。枯鸿一边上前一边道:若非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应当也不会找我。
神君苦笑。
但你若是要叫我帮忙治他,我还是想先提个条件。
医仙请说。
山下的雨, 还是停了吧。
神君的视线移到了楚栖脸上,一时没有答话。
我知你心中气愤,可事已至此, 还是不要在自损阴德了,你就算不想你自己,也当是给你这小徒弟积累福报吧?何至于此呢?
枯鸿说的其实在理,神君冲冠一怒, 降下雷霆暴雨, 十日之内,必定淹死无数, 如今时值盛夏, 到了秋日颗粒无收,又要饿死无数。
百姓流离失所, 到了冬日,还要冻死无数。
南唐覆灭, 举国大乱,没有十年战争只怕难稳, 届时,死伤难记。
这一怒,所造的孽, 也不知要损上多大的福报。
无妄接着道:当务之急,还是治好他的伤要紧,你放过人间一回,他们自然依旧念你的好,可若你这次真的一意孤行,只怕之前救世的一万年,也都将落得伪善的评语。
恶人做一件善事,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善人要做了一件恶事,那可就是为世不容了啊。
神君垂眸,枯鸿又道:你听听,山下的声音,他们都在求你高抬贵手,他们已经知错了
这一片土地是他守护过的,这些子民皆是他忠诚的信徒,枯鸿清楚,行善之人,是做不了恶的。
神君脸色越发苍白,他缓缓道:雨不能停。
不停,可以小一些,你下上十日的细雨,打上十日的惊雷,一样叫他们不敢再犯,难道你真的想杀人么?
若你这样,我可就不救他了。
神君抬眼:你可有把握。
我虽不会补灵,可烧伤这样的小事,若你不信我,也不会大老远叫我来了。
天空惊雷更为可怖,雨却无声地转小,人间惊慌而敬畏,有人感激,有人仍然不停地跪在神像前悔过,虔诚一片。
他们始终相信,司方神君没有那么狠的心肠。
但雷声滚滚,依旧令人心惊胆战。
楚栖高烧不断,足足昏了三日,才悠悠转醒,他浑身都在发烫,但奇怪的是,烧伤的地方居然不疼了。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还是熟悉的房梁,是师父的房间。
扭头去看,神君正伏案小憩,身影看上去有些疲惫。
楚栖眼珠转了转,小心翼翼地动了动。
应该是医仙来过了,他的手脚皆重新换了纱布,最重要的是,烧伤的手掌撑在床上竟然也半点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