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林深顿了一下,转了个方向用力地弹了赫讽额头一下。
“下个月的工资,照旧。”
“哎,我就知道,我找了个周扒皮上司。算了算了,回去吧。”
听着赫讽在自己身后懒懒的抱怨,走在前面的林深,嘴角不经意地带上一抹笑意。
两人走到山脚下时,时间已经到了早班高峰时期,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上山的路倒是唯一清静人少的。赫讽一边走路,一边回想着一些细节。
从今早开始,林深的心情似乎就有点不太好,不,应该说是每次下山的时候,他就是这幅样子,要死不活地,不想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一开始,赫讽只以为这是林深自己的原因,不过在看见了那家商店的老板娘的反应后,他心里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就像是此时走在街上,却只有他们周围空出一圈空地,镇上的居民似乎都是绕着林深再走,虽然有一些人会客气地上来打招呼,但是他们那虚假的表情敷衍的语气,以及巴不得林深立刻消失的心理,赫讽一眼都能看出来。
任何人遭遇到这种对待,都不会情愿下山吧。赫讽叹一口气,追上走在前面的林深。
“喂,跑太快了,就不能等等我?”
林深看着他,眼底的黑色似乎淡化了一些。
“是你脚短。”
“你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我脚长,比你高。”
“算了,你还是闭嘴吧。”
正在两人要走到山脚下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影从后面跑了上来,也不知看没看路,那人脚步匆匆就要向他们这边撞过来。赫讽连忙拉住林深,怕他被撞倒,想着究竟是谁走路这么火急火燎的?
可谁知,那人走到他们面前,竟然就停下来了。还抬起头,紧盯着二人看。
“你找……谁?”
赫讽刚问出口,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煤灰的脸。汗渍从那原本白皙的脸上划过,滑稽地留下一道道浑浊的痕迹。这人一开口,赫讽就愣住了。
“是游……是他让你们来找我的?”
明明是这样一幅邋遢脏兮兮的外表,一开口却是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声音。
赫讽震住了,还是林深冷静。
他看着眼前这个还喘气的女人,问:“敏敏?”
女人冷漠地看着他们。
“李薇茗。”
她说话的时候,发白的唇上下启合,干燥得似乎都快裂开。两手紧紧搅在一起,手上也黑黑的,而指甲甚至直接变了颜色,浑浊而恶心。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刻痕,带着几分疲惫和麻木。
她说:“我叫李薇茗,会喊我敏敏的人,十年前就不在了。”
相片上会羞涩地微笑,紧紧地拽着游嘉胳膊的美丽女子,似乎随着游嘉的离去,也一同消失在这世上。现在眼前的这个,是苦钱养女儿,一天天熬日子的李薇茗。
不堪又残酷的现实,将记忆中的美好抹杀。
十年,似乎什么都变了,什么都不再。
只是永远活在过去的那个人,会不会还一直记挂着,他的敏敏。
23、十年等长生(七)
哐啷,当。
锁链敲击在门上的声音,带着冷锐的金属感。
李薇茗拉开铁门,抖了抖粘在手上的铁锈,对身后的两人道:
“进来吧。”
赫讽紧跟在她身后迈进门,迎面望见的是一个狭窄的小院,还不足三四平米,小院的墙角上靠着一辆旧自行车,左边堆着一些篮子篓子,仅仅这一点东西,就把小院挤占了大半。人只能从中间那条窄窄的空道,才能走进去。
院子紧连着房屋,是一幢不知什么年代建成的平房,红墙黑瓦,墙缝上有几处缺口勉强用水泥堵上了。进了平房后才发现,总共只有一个房间,从东边直通到西边,东边是床铺,西边是灶台,中间用两片垂帘隔开,就算是划开空间了。
这个不大的房间多了两个大男人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多余。李薇茗弯腰收拾了一阵,才勉强收拾出一块空地让两人坐。
“没有什么喝的,只有白水,要吗?”
看着李薇茗又作势要走到西边去倒水,赫讽连忙摇手。
“不,不用了,我们不渴。”
“是吗?”李薇茗淡淡应了一声。“那就来说正事吧。”
她走到两人对面,找了张旧报纸垫着,席地坐下。
“他让你来找我做什么?”
赫讽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压力,明明这个女人如此落魄,他却觉得难以直视她的眼神,像是心底有一丝愧疚。愧疚?他为什么要愧疚,赫讽苦笑一声,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无可奈何。
见赫讽和林深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李薇茗思量一会,道:“刚才敏敏去找我,说是有自称是他爸爸派来的人过来,我起先不信。不过现在看你们的模样,倒是信了几分。”
“呵呵,其实我们也不算是游嘉派过来的,大概算是自作主张地替他走一趟吧。”
“是吗?”李薇茗的眼里似乎毫无波澜,“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还……等等,你不认识这家伙吗?”赫讽正准备回答,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他指着林深对李薇茗问:“你看到他,难道就没有想到什么?”
李薇茗奇怪地打量了他们一眼。“我为什么要认识他?想到什么?”
“因为林深他可是……”赫讽到此停了嘴,镇上的人大多认识林深,并熟知林深的工作,但是李薇茗却不知道,也就是说她并不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对于他们即将要宣布的消息,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就这样直接告诉她游嘉已经死了,甚至早十年就死了,真的好吗?
虽然李薇茗现在看似满不在乎,对于往事只口未提,但是赫讽还是不敢轻易说出真相,他只能求救似地看向林深。
林深道:“我们替游嘉来看你们一眼。”
“他看我们?”李薇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吗?没这个必要吧。”
糟了糟了,这是恨上了。赫讽心里叫糟,连忙道:“其实他也有苦衷。”
“苦衷?什么苦衷能让他在我怀孕后抛下我,就算是有,现在为什么不自己来弥补,而是要让别的人替他来?”李薇茗咄咄逼人道:“他心里根本早就不记得我了,不是吗?”
“这……”赫讽心里苦笑,这可是天大的苦衷,让一个死在十年前的人来看你,就算是阎王老子也没有这个本事。
比起赫讽的犹豫不决,林深却是直接多了。
“你知不知道他十年前为什么要离开你,他就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李薇茗答。
“也许他是迫不得已。”
“没有什么迫不得已。”
“那就是有人相逼,也许是有人逼着他离开你。”
“够了!不要再替他说话!”李薇茗情绪激动起来,“什么相逼?我当年离家和他出来的时候,他怎么不说!十年前,我被家里逼得断绝关系的时候,他怎么不说!他要走就走!走了就别回来,为什么现在又要让你们来找我!为什么!”
像是被一块石子划破的表面平静的湖泊,深湖里激荡许久的暗流在这一刻奔涌而出。原本强自镇定的李薇茗,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情感。
“为什么,十年后才来找我……”这个用麻木来伪装坚强的女人,忍不住用双手捂住眼睛,哽咽起来。“为什么我等了十年,他都不肯亲自来看我一眼。他有什么苦衷,他不要我可以,他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女儿!我……”
泪水在干涩的眼眶里打转,李薇茗声音沙哑,似乎巨大的哀愁和悲苦掩藏在胸中,吐也无法吐出,清也无法清走,只能越酿越深,越酿越愁。然而,脆弱只是一会,很快她擦干眼泪,抬头看着两人。
“算了,他现在想要甩清旧账是吧?”她冷冷道:“可以,只要他将这十年我女儿的养育费一次付清,我就和他断绝瓜葛,绝不再去烦他。”
“什、什么?”赫讽木然,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钱,只要给我钱,我就答应不再和他联系,你们难道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李薇茗道:“我早想明白了,感情不能当饭吃,我要养女儿,要过日子,他不要我们母女可以,但是要给钱,最起码让我们母女可以活下去吧。”
赫讽连忙要解释,“我们不是——!”
林深却突然拉住他,“你刚才说,十年前,你家里人要和你断绝关系?”
“那和这个无关。”李薇茗不耐烦道。
“你和家里现在还有联系吗?”
“这没有关系!”
“有关系,如果你还想知道游嘉现在在哪的话,就告诉我详情。”
这个被岁月折磨的女人抬起头,用仇恨的眼神死死看向林深。“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
“早就没有联系了,自从知道我怀上这个男人的孩子后,家里就巴不得想要和我撇清关系。他们……”李薇茗苦笑一声,“不说也罢。”
“游嘉知道你家里人找你,威胁你回去的事吗?”
“他哪里会知道,那时候我们忙得连饭都来不及吃,他每天那么多班,他怎么会……”李薇茗突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什么般,不可思议道:“不,他不可能知道的!他不会知道那件事,我根本就没有和他说过!”
“什么事?”林深问,可李薇茗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根本没有听得见他的问题。
林深追问,“什么事你不想让游嘉知道?”
“……那时候我母亲重病在床,想要我回家,和游嘉断了关系。可我那时候已经怀了游嘉的孩子,我怎么能走,怎么能丢下他一个人,我、我没有回去,而母亲她到最后一直在叫着我的名字,叫我敏敏,敏敏啊,回来再见见妈妈一面吧。”
李薇茗捂住眼睛,“我后来才知道的,她那时候已经不行了,家里人想让我去见她最后一面,可那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连妈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不孝,不孝!”
想起母亲临死前的呼唤,李薇茗眼底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如串地直落下来。
“我再也不敢回家,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回家了,我已经没有家,只有他一个了,可为什么他还会要抛下我,他抛下我,他不要我了!”
李薇茗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在我怀孕刚刚一个月的时候,他突然不见了。”
“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一直在找他。”
“他说过要搬到临近山林的镇子上住,我就搬到这来等他。一开始,每天都在等,等啊等,可是等了十年,我没有等到一个人。”
她无助地将头埋进双手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不敢期盼了,他不来找我也好,不要我也好,我只有女儿了,只有我的女儿。”
赫讽看的于心不忍。“敏敏……”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会这么喊我的人,十年前就都没有了!”
红颜已去,如今这个憔悴不堪的女人,心里不敢抱有一丝期望,也不再怀有一丝期待。她就如同是被时光捶打的一块碎石,生生被磨去所有风骨,那是,多刻骨铭心的一种疼。
林深冷眼看着这一幕,像是无动于衷。看着哭泣得脆弱的李薇茗,以及站在她身旁手足无措的赫讽。
他静默了许久,突然开口。
“我想寻找这样一个地方,安静,平和,没有纷争。”
“我要带着她去那生活,我会努力努力赚很多钱,让她每天吃饱穿暖,让她每天都有新衣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