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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停杯一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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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挖了苏怀瑾的墓,拿走了骨灰罐,我进房时,她浑身都是……”

王了然话音一停,灰瞳中怒气显而易见,“实在有伤阴骘,在下也惊恨此歹毒。可龙尾石补得回来,那些骨灰却实在不行了,在下惭愧。”

顾清影望着烛光,屋里无风,故而它并不摇晃。

只盯了两眼,她就觉得头晕,五指一握,握紧了手边剑柄,“他的尸体——”

王了然面不改色,毫无停顿,绝没有撒谎的样子,“被我扔去喂狗了。”

夜已深,江倾珵忙了半日调配药材,已不得不去歇下,王了然身旁坐着红尘与慕川,对面的顾清影听得他如此回答,心中想鞭尸,终究也只能作罢。

她还有许多问题,还没开口,王了然忽然变了神色,提醒她道:“苏姑娘醒了,正在哭,道长快去。”

顾清影本意识有些昏沉,闻言便清醒。将信将疑,但只能信其有,当即起身穿过偏门往那边去,果然苏棠在黑暗中呜咽个不停。

在此之前的糕点里放了多量安神药粉,人本已乖乖在被子里了。

虽然手脚还被绑着,也没有哭闹。

房中的窗户露了一条小缝,风把蜡烛吹灭了,料想这就是她半昏半醒中哭起来的原因。

顾清影手忙脚乱地点燃蜡烛,将窗户关紧,一有光亮,苏棠就立刻安静下来。

随后她轻轻抱着她,柔声哄着。

慕川给师弟和公子换了热茶,直凉到三分热,顾清影才回到桌前。

王了然总能语出惊人,让人觉得他厉害得可怕——

“是蜡烛灭了,对么?”

顾清影脸色极难看,“是,我从前不知道她怕黑。”

红尘闻言抬头,银白的发丝一动,视线正和顾清影对上。

王了然道:“玉面先生应当很了解自家夫人,可愿给道长解惑?”

顾清影散乱的头发还没有来得及梳理好,道冠在上头摇摇欲坠,她索性一把扯了下来,随手搁在桌上。

红尘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言辞。

王了然道:“先生不必想怎么说来能好听点,毕竟世间的人,大多数都没有一段极美好的过去。”

顾清影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玉面先生,正如江湖人说的那样,他的容貌姣好,发丝银白,整个人如画中仙人一般超凡。

“在下本乃风月阁长老,阁中人不知我本名,皆唤作先生。数年前我游至繁城,见到了小夫人。”

他无声一叹,“有户人家从青楼买走她,要活埋,给死去的小儿子作冥婚,我见她长得神似陆丹蓉,便将人救下,送给了沈良轩。”

顾清影听罢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什么。她自然觉得红尘把人送进了火坑,可若非如此,苏棠那时就会死。

所以无法埋怨人家。

红尘继续道:“有些事情……江湖人不知道。沈良轩修习寒诀,整个人都是阴柔之气,”他略微尴尬地看王了然一眼,“他……不能行男女之事。”

慕川差点被茶水呛住,也尴尬地望向王了然,气氛顿时古怪起来,少年把茶碗重重一放,“那是残本,残缺品,他为了练此心法,必要服用大量阴寒之物,天长日久自然不能人伦。”

他孩子气地翻个白眼,“你们不要看着我……”

慕川便偷笑着扯谎:“我们都没看您呀……”

王了然又端起茶碗,懒得与他多说。

红尘苦中作乐地浅笑,旋即严肃道:“虽然他不行,但也不许别的男人碰她。她不遵从他的意思,叫她爹爹,就把人关在黑屋子里,喂些发疼的毒药。”

顾清影闭上了眼睛。

“后来小夫人派人把那青楼烧了,她说是因为那些人欺负她,逼她做苦工,不给饭吃,还把人关在黑屋里。”

顾清影眼帘一动,她在想苏棠被她安置在山间时,夜晚都是怎么熬的。

她是不是守着一支蜡烛,直到天明。

还是她压根没力气去点蜡烛,她疯疯癫癫的,什么也不会做了,就抱着被子瑟缩着发抖。

王了然道:“这就明白了,顾道长记好,日子还长。”

慕川却陷入回忆里,像是感觉到王了然的目光,开口道:“她在暗杀府的第一晚,也被关在地牢里,自己咬断了手腕血脉求死,还在地上刻了很多句对不起。”

顾清影第一次见苏棠手腕上那狰狞的疤时就已猜测那是她自己咬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齿根突寒。

红尘却道:“不是求死,是求生。她长得的确很像陆丹蓉,陆子宣知道义妹也是如此求死得死,再看她那副样子,岂会不救?”

慕川冷笑一声,“果然是奸诈至极……能做如此女人的第一个男人,陆大人做鬼也风流了。”

王了然道:“所以她装疯卖傻,婉转留欢,还怀了孩子……”

玉面先生手指突然一颤——

那不是陆子宣的孩子,而是他的孩子。

他和苏棠从来没有想过会让这个孩子出生,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只为了给苏棠保命,无关其他。

所以当他听说那个孩子没有了时候,一点伤怀也无。

如今,以至将来,他也不想再把这个真相说出来,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慕川转头打量着顾清影,最后却是略显讽刺地一笑,“她天天装傻,着实很累,但装得实在很高明,顾道长想知道她是怎么被揭穿的么?”

顾清影一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惊住。

“您若愿意说……”

慕川挑了挑眉毛,“看来顾道长终于相信错怪了人,昔年灭顾家之人不是我,陆子宣的话怎么能信?”

王了然闻言亦正色道:“顾道长,我虽不知霜夜大人昔日如何,但如今情形,我等毫无欺骗你的必要。”

慕川把折扇在指间旋了两圈,说起那事还挺得意,“我把方休叫了回来,当着她的面,让方休说柳无归要和你成亲了。第二天一早,又让侍女跟她撒谎,说听到了她的梦话,唤了道长的名字——”

顾清影全身都冰冷下去,眼光骤然黯淡。

“其实小夫人是很聪明的人,她该知道那夜下雨,侍女在门外根本听不见房里的声音,况且这么多日以来她和陆子宣同床,从来没有祸从口出。”

“可是她突然就蠢了,直接在屋里杀掉了那个侍女。”

慕川微微摇头,“刹那间,她就前功尽弃。”

王了然喝完了冰冷的茶,“既然二位都说了这么多,顾道长是否也要我说点什么——”

他年纪虽小却气势逼人,完全不是在商量询问的样子,“方休找我结盟,要用她把沈良轩引出来,顾道长不能怪我,你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

这话其实不太对,顾清影对苏棠真的算很好?

王了然道:“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是相比之下,你都算是最好的那个了,可是你都那般推拒她,我只是个外人,不恋她漂亮,不与她行欢,她对我来说,的确只是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那夜方休赶到,第一剑就是要杀了她,被我打伤了,我还断了他的剑,又把他气走了。”

顾清影无心去管方休,只道:“事到如今,在下只想她能痊愈。”

玉面先生却面露愁色,“顾道长,她不记得在下了,不止如此,师兄,公子,还有你,她都没有该有的反应,可其实遗忘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点办法。”

顾清影颤颤巍巍地转头去看王了然,她一时真的不恨这些人了,谁也不恨,她只是恨自己。

她那么粗心,对苏棠一点儿也不好——

方休灌苏棠毒药的时候,她没有救她。

苏棠戳中她心事的时候,她非不承认。

苏棠央求她和自己在一块儿的时候,她一点思考都没有就拒绝了。

王了然像察觉到她的哀悯,沉声道:“若发生了极其惨痛的事情,人就会本能地逃避,就是……把痛苦的事情忘掉,才能继续活下去。”

“可我看苏姑娘这个样子……好像这十八年全都忘了。”

顾清影已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王了然话音却未止,非要讲清楚不可:“是不是从头到尾,一点好的也没有,所以全都该忘掉。”

顾清影听到头三个字,还心存一丝侥幸,“公子也不确定么?其实她……她总有些好的……不该忘?她爹爹不是给她买糖人……她爹爹一定对她很好的——”

王了然嗤嗤笑出了声,“可是最后呢?最后爹死了,娘把自己扔了,自己又放火把娘烧死了,连爹爹的坟都被人挖了,满头倒着骨灰……这些不该忘吗?”

他有一瞬间真心觉得自己太卑鄙太无耻,利用一个可怜的女人来换取自己要的东西——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意这种事情,但苏棠那含含糊糊的对不起三字一直在耳边响个不停,让他心口酸痛。

所以他先把这股怨气发泄在喂药的女人身上,又发泄给了顾清影。

那两个中年女人跟苏棠非亲非故,怎会耐心照顾一个疯子?她们觉得王了然看不见,所以三日间越发放肆,最后甚至想打她。

王了然也知道她们的小动作,却没有斥责,才助长她们气焰。

他本就是想让顾清影心疼。

他乐于猜测二人重见时的情形,苏棠的惨叫挣扎他都猜到了,顾清影的痛哭失态他也猜到了,唯独没有猜到那句对不起。

“顾道长把她救出去,日夜照料,还送定情信物,也是好事。可是后来呢?顾道长亲手把人送来了这里,又成了悲惨地狱——”

顾清影忽地起身,几乎就要拔剑,“王公子,是你利用我的……你明明……等着我往陷阱里去,你看我一步一步都照着你的意思走,你是不是很得意?天底下有我这么蠢的人……”

“你说她寻死,你说我若给她一点盼头她就不会寻死,我才——”

王了然满意她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寻着声源,对上她双眼,“所以顾道长为什么要照着我的意思走呢?”

他缓缓起身,声令不容置疑,“二位前辈今日也累了,快些去歇息罢。”

红尘与慕川便怡然致礼而退,皆不回顾这里的烛影。

王了然听得二人走远,“顾道长,我只是个孩子,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我猜对你爱而生惧,猜对你会把人送回川蜀,我也曾经希望我猜错了,我还曾提醒她,让她不要来这里——”

“可是她偏偏非要听你的,我都猜对了,所以顾道长是在怨我太聪明?”

他周身突然涌起一股凛冽的寒意,摧得顾清影一颤。

她无话反驳。

她真不希望这世上有王了然这样的人。他才十四岁,却好像有天生的本领,能看清人心所想,即使眼睛瞎了,也一点无碍。

她松开了剑柄,沉沉坐下,就这样沉默了下去。

王了然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自负的神情,无端端地招人讨厌。

“既然都是该忘掉的,就不要让她想起来了,反正她死活不肯吃药。”

他想收敛一下,别让那恐怖的心法吓坏对面的人,所以尽力平复那股翻涌的真气,却收效甚微。

顾清影只觉得冷,冷得心头发慌,不安地望向少年。

王了然握住茶碗,里头只剩几滴茶水,在他手指触到茶壁之时,茶水凝出冰晶,青绿的瓷器在他手里一握就变得极脆,稍一用力就碎在他掌心。

他甩掉指间血珠,“顾道长别怕,这内力我也控不好,心绪起伏时尤其如此。”

他握起掌心,握住了掌中血色,“苏姑娘的事情……我会不道歉,因为道歉无用。我会帮你保她性命,以此赔罪,虽然我不觉得我错了。”

他负手抬头,“我有能和宗风翊讲条件的筹码,我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他不会愿意我再多流连中域,苏棠疯疯傻傻,不是他操心之处,我们把此事说成她自愿帮忙引出沈良轩,既是有功,就不能怪罪。”

顾清影怔怔,“那方休——”

王了然道:“他若要反驳,就只能说出他跟我合谋之事。他官位不稳,若自言与外域之人勾结,无异于引火自焚。”

“还有……”他语气忽沉,“有朝一日,我能帮顾道长报得大仇,此前诸事,或许有需要道长相助之处,在下想求个准话。”

夜中寂静,顾清影的声音便格外清楚——

“若有用处,我定竭尽所能。”

王了然轻咳两声,笑声沙哑,“多谢道长了。我虽能在宗风翊那里保人,但方休和柳无归我无法控制,灭了方家的是暗杀府之人,必要时可利用此事引方休相斗。其余的,顾道长自己尽心,养个疯子可没那么容易。”

说着他仰起头,似乎是想看看夜空,只看到一片漆黑。

“年下了,春节快到了,苏姑娘的身体还不宜远行,听说蜀中迎春热闹,良辰好景,道长莫要辜负。”

他转过身,一步步走远,将那已变得轻微的寒意带走。

顾清影步履蹒跚地回到苏棠床边,蜡烛垂泪,会至天明。

最后她从背后抱住她,人没有被惊醒,却本能地轻颤两下,喉间落出一颗细碎的轻咛。

顾清影的体温有些低,远没有她暖和,但她终究没有精力排斥这个拥抱。

道人困意渐浓,手指却移到肩头咬伤之处狠力一压,随后握住枕下的龙尾石,用指腹感受着上头的伤痕。

她把头埋在苏棠颈后,喃喃自语:“蜀中佳节时,会放烟火吗……”

“应该有罢,万家团圆,星夜璀璨……”

“这回……你不会再偷偷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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