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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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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城离巴蜀并不近,但如果不停歇地赶路,也并非要耽误很久很久。

当年有个老头在蜀中捡走一个小姑娘,和同伙走走停停,两个多月后才到了繁城,把人卖掉。

在路上的时候他们就带着拐骗来的孩子装成一家子,在街上乞讨。路人看到小孩子总会多心软一些。

苏棠一直乖乖的,不像另外两个女孩子一样哭闹。

阿娘把她留在那棵树底下,说去采药,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她昏昏沉沉地睁着眼睛,一直等着她回来,可惜没有等到。

午后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她爬到河边喝水,小脸通红,河水清凉,让她好受了很多。

她还觉得阿娘在采药,说不定迷路了,也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所以她不敢离开这里。

后来她又在山腰发现几个干草垛,扒开一个口钻进去,感觉还挺暖和。

她头重脚轻,迷迷糊糊地躲在里头睡了一会儿,再出来时已是日暮。

直到她被那个老头哄上牛车时还恋恋不舍地望着那棵树。

木板上已经坐着两个小姑娘,都抱着身子缩在那儿不出声。

老头在苏棠额头一摸,说丫头你生病了,有点发烧呢,爷爷这里有些清热的药,快把它吃了。

那时候苏棠很怕自己病死,会再也看不到阿娘,又觉得老爷爷长得慈祥,脑子糊里糊涂的,就把那药丸吞了。

不多时,人事不知。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老爷爷和身边的壮汉说这丫头脸上有伤,卖不出好价钱,但是好歹也是钱啊。

她怔怔地,又满脸通红,把头埋下去,自己伸手去摸那道疤,觉得很难过。

而身边的女孩子从始至终都不说话,后来苏棠才知道先前他们几人路过哪儿的时候,这孩子突然大喊救命,虽然没有真的喊来人,但让壮汉非常生气,直接把她的舌头割掉了。

苏棠几乎觉得舌头一疼,所以一直乖乖的。

繁城从前有家凤春阁,老鸨和老头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把三个小姑娘买下了。

苏棠猜测自己的价钱很低。

不能再说话的哑巴姑娘生得还清秀,被带去管教,苏棠和另一个小姑娘去当杂役,帮青楼姑娘洗衣裳,或者在厨房洗菜。

凤春阁里永远闹哄哄的,姑娘的衣裳都沾满酒气,井水冰凉,苏棠从早洗到晚。

三天后,另一个姑娘让她一起逃跑。

姑娘小名叫蝴蝶,是在集市上被老头骗走的,苏棠觉得很难逃出去,而且逃走了又怎么活下去呢?她们年纪这么小,根本没法生存。

于是蝴蝶自己逃了,可没过三天就被抓了回来。

苏棠被叫到院子里,看到老鸨叫人拿板子打人,蝴蝶瘦瘦小小,在地上惨叫痛哭,最后被打断了一条腿。

第二天苏棠去井边打水的时候,一低头就看到了她。

苏棠一点也没有害怕,依旧把水打了上来,然后开始洗菜。

直到午后,才有人发现了那个小小的尸体。

谁也没意识到苏棠用那水洗了菜,老鸨叫人拿毯子把尸体一裹,不知扔去了哪里。

而那个哑巴姑娘呢,苏棠很久都没见过她,她大约十五岁了,花朵一样的年纪,不知是在练舞还是是练琴曲儿。

一定穿着很好看的衣裳,被养得漂漂亮亮的。

苏棠一直做杂事,有时候会去帮姑娘们烧水洗澡,那水暖的,所以是苏棠最喜欢的工作。

那些姑娘们莺莺燕燕,有的总是笑,有的总是哭。

有时候她也去给客人送酒,反正随便谁都能指使她做事,每天忙得一点儿空也没有。

她吃得很少,穿得也很少,那种粗糠饼很干,很难下咽,粥倒是很稀,舍不得多放一点粗米。

她穿一件很灰旧的衣裳,不知是谁以前的东西,多半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自然她也不可能打扮,所以常常蓬头垢面的,也幸好如此,没有人对这个丑八怪有兴趣。

有回有姑娘洗澡的时候笑话她,两个人扯着她往水里按,说要给她洗洗,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丑八怪,而撩开头发,看清她眉上那道疤,两个姑娘顿时没了兴致,就把她赶了出去。

衣裳有点大,鞋子也不合脚,苏棠踉跄着爬出去,立马就被人叫去送酒。

她推开门,隐约看到床帘后有两三个人影,把酒往桌上一放,出去时听到一个男声。

“这丫头好像是个哑巴……”

另一个人带着醉意迷迷糊糊道:“也不是一点声儿没有啊,你听她哼哼唧唧地不也挺好玩?”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离开了凤春阁。

天气很冷,苏棠呵着气,搓着手,进去收拾碗碟。

床上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她试探着喊了两声也没得到回应。

最后她掀开那张粉色的纱帘,看到小姑娘圆瞪着双眼,仰面倒在床上。

死相很难堪。

空气里还有一股诡异的腥麝气,混着酒菜的味道。

苏棠后退一步,捂着胸口干呕起来,恶心得想吐。

后来有回苏棠洗坏了姑娘的衣裳,被姑娘打了好几巴掌,有人拎着她,关到小黑屋子里受罚,不给东西吃,半天她就饿得头晕眼花。

她揉揉脸,只觉得那里肿得像个馒头。环顾四周后,她慢慢地把屋里的杂物箱子垒起来,站在上头,透过墙上有铁栏的小窗往外看。

灯火荣荣的街道,人来人往,还飘着甜香。

一个小男孩握着一个莲花花灯,蹦蹦跳跳地在那儿笑。

他的父亲跟在他身后,也在笑。

男人脸色黝黑,长得并不好看,苏棠想起了自己的爹爹——

爹爹长得很好看。

小男孩跳累了,在那里撒娇要爹爹抱,男人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上,花灯落在他胸前。

苏棠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俩,羡慕得不得了,最后咬着唇哭起来。

而他们要走了,苏棠几乎想喊住他们,让他们再在原地多笑一会儿,那花灯那么好看,小姑娘也想多看看。

再告诉他们糖人也很好吃,要不要也去给小男孩买一个?

然而身后的门突然一开,有人把一个女人扔了进来,还骂骂咧咧地说了句什么。

苏棠从箱子上下到地上,女人散着头发,衣衫不整,隐约能看到她身上有伤有血。

苏棠就这么站在那里,没去扶她,也没问候她。

女人挣扎着爬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颤抖着把白色粉末倒进了嘴里。

不一会儿她就开始抽搐,喉咙里发出一种诡异的呜咽,瞪着眼睛,越瞪越大,好像承受不了这种痛苦,向着苏棠伸出了手。

苏棠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去的过程,不同于井里小蝴蝶的尸体和床上小哑巴的死状——

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痛苦死去的样子。

她跑去使劲拍门,哭喊死人了,可是外头没有人。

记忆回转,她忽然猜到了阿娘后来对她那么冷淡厌恶的原因——春雷惊雨那日,爹爹真的是久病不治而亡吗?

阿娘的手还在被子上,被子底下的人已经不动了。

她拼命地拍门,想立刻回到蜀中去,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她杀了这个世间对苏棠最好的一个人。

她绝望而癫狂地拍门,明知一切已经于事无补,也还是不肯停下,而那扇门背后没有人。

就算她声嘶力竭,也没有人把门打开,放光亮进去。

昏暗中只听得到女人抽搐呜咽的声音,苏棠转过去,满身冷汗,后背死死贴着门板,退无可退,女人朝着她爬了两下,指甲抓在地上,声音刺耳极了。

她想求救,临死临死,她也后悔轻生,受不了死前的苦。

她翻着白眼,屋里昏暗无比,苏棠看不到她的眼珠,只看到诡异的眼白。女人伸手向前,好像很想抓住点什么——

无论是谁,死的时候一定都不甘心,一定还会想起自己眷恋的东西,比如春日里的一朵鲜花,秋天里的一片枫叶。

人生到头,一路上的风景是不是都在此刻,在眼前流转,走马灯一样地旋,五彩缤纷,好看得很?

一声轻响,女人的手臂垂落在地,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人间就这么又少了一个人。

没有人在意,哪怕是苏棠,人就死在她眼前,她也没有任何怜悯,就任由她趴在那里。

地上的灰尘浊染了姑娘的花衣。

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有人来开门,苏棠跟尸体呆了一整天,整个人都不太好。

然而老鸨叫人给她洗了个澡,打理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件红衣裳。

上头用金线绣了好多花儿,苏棠偷偷地去扯那些线,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它们看着好值钱。

然后有对夫妻把她带走,把人绑着塞进了马车里,一路到郊外。

那里挖着一个坑,旁边还有个棺材,正中央摆着台子,供着蜡烛香火,符咒燃烧出焦焦的味道。

道士掐着苏棠的脸看,又掐指一算,最后对夫妻说了什么,二人就哭着点头。

苏棠终于明白自己的价值就是去死,这个人间没有哪里可以容纳她,连亲生母亲都抛弃了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意义留在人间?

她想起那个女人去世的样子,那么痛苦难受,被活埋是不是也会很痛苦难受?

这个梦太折磨人了,她想换一个,换一个好点的——

可就算是跟着爹爹逛灯会的好梦……最后也会变成噩梦。

就算是漫山漂亮的杜鹃花,最后也会变成血光,顾清影的剑刺中她的肩头。

沈良轩会笑,陆子宣会把那些铜钱从她头上扔下来,堆积成塔的银子哗啦一倒,这么多钱,却什么也办不到。

原来一生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美好的事情可想。

一时之美到了最后都是地狱光景。

她嗅到空气里的一股薄荷香气,辛凉刺鼻,越来越浓,而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死都不会放开。

她觉得腰上像有什么小东西压着,半梦半醒间抬手一探,竟握到一抹盈润的冰凉。

月澄清影,霜露琅华——是顾清影的母亲给她的小宝贝,龙尾石上的“琅”字刻得端正,整块石头似已蒙了一层雾,好像真的能吸人戾气。

握着她的手在抖,她猜测一定不是顾清影。

药香起伏,混着茶香酒香,屋里暖和如春。

果然,回到人间,看到的不是她想看到的——

南宫羽喜极而泣地抱着她,她咳嗽两下,哑声道:“是你啊……”

南宫羽长得真是不难看,她有一双大眼睛,从前两颊还有些圆润,如今也瘦了下来,下巴显得有些尖尖的。

她眸子总是带着一种逆反,但与苏棠四目相对的时候,里面就只剩下向往和悲怜,染了水雾,盈盈如春。

床上暖和极了,南宫羽的掌心也暖和极了,甚至龙尾石也被她握得暖和极了。

可她心头冰凉,桃花眼木讷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果然……又被扔了……”

可是掌心的石头偏偏给了她巨大的安慰——这一定是顾清影很宝贝的东西,她愿意把这个宝贝送给她,是不是意味着情义其实是有的?

王了然就坐在床边,端着一碗清茶,淡淡道:“苏姑娘醒了。怎么,得了块石头,开心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罢。”

苏棠一侧首,便看到了少年的灰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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