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风雨
“先天不足,少阴气逆,阳虚气弱,常有心痛,四肢冰冷,面无血色,常气闷,卧而难起。生母孕时不安,本也身有此症,能把孩子生下来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玉面先生握着捣杵在药罐里细细压磨,声音轻缓,颇有一丝怜悯之意。
花娘披着一件牡丹斗篷,翘着腿悠悠坐在椅子上看他弄药材,面色不愉:“你也治不好么?”
玉面先生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只能是温养着,如果没有什么刺激,又一直好好养着,说不定能活个几十年。”
“可是说不定夜里有点什么惊响,也能把人吓得发病而亡。”
花娘道:“嘁,这么福薄,那女人是五年前陆大人酒醉后怀上孩子的,自己体弱,还害得孩子也……”
捣药的声音一停,“你就不福薄吗……”
男人轻蔑一笑,“你到了这里以后,就没有跟陆子宣有过几夜情?”
他知道花娘是有风情的人,不会安安分分只当个手下。
果然花娘脸上微红,“那又怎么样,我是女人,他是男人。”
玉面先生道:“可惜你没有怀上一个孩子,府里那些侍妾也没有,看来陆大人也蛮福薄的。”
花娘有些尴尬,“这种事情,听天由命……大人今年年末就四十一了,人到了这个岁数,或许……”
玉面先生接口道:“或许很难再有孩子了。”
他将药罐里的粉末倒下去细细筛过,一闭眼,细听微查,确保外头没有人偷听,这才低了声道:“小夫人自尽前一晚,你去找过她。”
花娘道:“是又怎样?”
玉面先生道:“所以为什么去找她。”
花娘想了想,“好玩,好奇,就这样。”
玉面先生摇头,“你好奇什么,好奇陆子宣为何没有直接把她抱进屋里,扔到床上……”
花娘道:“是,我以为会是那样的,可是现在不是也一般无二么。”
玉面先生道:“你我都听过她那张嘴如何恶毒,陆子宣就算本有怜香惜玉之心,听她口出恶言,歹毒如蝎,又是奔波劳顿后的憔悴样子,风情少了大半,怒就盖过了欲。”
他理一理衣襟,端正坐好,“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要如何才能让他信任我,不再处处提防。”
花娘忙问:“那先生想出办法了没有?”
玉面先生摇摇头,“想了好几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没有办法。”
他笑着抬头,“你呢,他真的百分百信任你了?”
花娘笑容一僵,“当然。”
玉面先生道:“不若你现在去告诉陆子宣,你要出去接悬赏,暗杀,继续挣钱,看他会不会一口答应,放你出去。”
花娘语塞半响,坦然道:“我毕竟也是反水过来的人,这个节骨眼上,出不去的。”
玉面先生满意一笑,“这就是了,你我都做不成亲信,你在风月阁里,觉得性命时时有威胁,在这里,也不完全自在罢。”
花娘看一眼门外,只有风吹树影,空无一人,也压低了声音,“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玉面先生道:“陆大人的儿子说不定哪天就没了,你若能给他怀一个……”
花娘双眸一瞠,只道:“你也说了,这是难事。”
玉面先生道:“难事何妨,只要有心。”
“再说,陆大人近日在调理身子呢,大概是很想让小夫人给他生个孩子。在下配的药,花大人觉得会差么……”
花娘道:“你只是想我能庇护你。”
她得意道:“你也有要来求女人的一日。”
玉面先生不卑不亢,“您怎么想,就怎么是罢,你现在若不想怀个孩子,过两年再想,身子只怕也不成了。”
“若你能一索得男,我可以让他那个儿子很容易地死掉,到时候唯一的指望全在你儿子身上,将来——”
花娘眸光一动,“我知道。”
她在心头思索着,“未必不可行,可是……我怎么争得过小夫人那张脸呢……”
玉面先生把药粉倒进小瓶,“这个就是您的事了,女人千娇百媚,有的是姿本,小夫人固然年轻漂亮,花大人也风情万种,风韵这种东西,只有时间能成就。”
他微笑,“在下绝不是编排什么年纪,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花娘道:“先生还是这么会说话。”
她一指,问道:“这是什么药?”
玉面先生把几乎透明的玉瓶放进她手里,“甚好的药,保证陆子宣也难察,它散着一股桂花香,放进桂花茶里融为一体,只剩花香袭人。”
花娘在瓶口轻轻一嗅,只觉脸上即刻热起来,赶紧塞住了,一手在脸侧扇着风,“呼,好厉害的东西,先生果然擅长这些门道,学医的人真是……佩服……”
玉面先生道:“谢谢花姬大人夸奖,只盼日后别忘了在下的情义。”
他似想起一事,“对了,小夫人和飞仙观的人有什么瓜葛?”
花娘暧昧一笑,女人总多舌,最喜欢说道这些闲事,“奴家也是听霜夜大人说的,影君顾清影,先生听说过罢……”
她每说一句,玉面先生就诧异一分,怎么也难想象丹夫人声泪俱下,拼命道歉的样子。
最后二人相视而笑,花娘将信将疑地收了东西,拢着披风提裙而去。
玉面先生的笑转瞬即逝,走出门,果见侍卫都只站在院外,便朗声吩咐道:“去请那几位大夫来,少爷和小姐的药该配了。”
那两个孩子长得不算漂亮,毕竟生母只是个侍女,男孩不机灵,女孩也不聪慧,难怪陆子宣心有遗憾。
纵然乳母保姆丫鬟一堆,还是天天提心吊胆,保不齐那日那小命就没了。
所谓儿女双全的福气就也到了头。
几个大夫连日以来都没发觉玉面先生有哪里值得怀疑,的确医术高明,药方绝佳,针法一流,且熬药送药之事他也不插手。
玉面先生抬头望着天色,北风呼啸,房里却暖和,两个小孩子窝在床上,皆面色苍白,昏昏入睡。
或许这真是杀戮太多的报应。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声极大,这样的雨声也能让孩子惊梦,心慌气短,哭泣难止。
五岁的孩童而已,受不了病痛,翻着白眼等来了父亲。
陆子宣从苏棠屋里赶过来,让人把睡得正熟的玉面先生叫去,焦急地看他施针,一阵怒问为何会突然发病。
玉面先生不卑不亢,他一点错也没犯过,汤药,银针,都是对症而用,只是这病太金贵,一场雨也能坏事。
他本想等哪天花娘行事的时候再动身,这场雨倒是帮了他大忙。
陆子宣气急败坏,总不信一点雨声也能有这么大影响,本就对他存三分疑,当即成了七分,想到苏棠那句恶毒诅咒,一时美色也忘了一半,又想掐死这个女人泄愤。
再者一定是旁人照顾不周,陆子宣把人挨个儿骂了一通,叫来其余大夫,将玉面先生斥骂出去。
一忙就是半夜,他虽然好色,虽然狠辣,但是对孩子却真的重视,亲自喂药照顾,最后草草睡在隔壁。
花娘在房里发呆到此时,握着那药,听说了陆子宣的失态。
若她能给他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药瓶晶莹剔透,触手生温,握得久了,沾了手心的汗意。
她若不抓紧,等哪天那个傻子怀上了,事情就更不美了。
思来想去,最后将药塞进枕下,翻身上床。
大雨倾盆,摧花折枝,掩住夜里许多声响——
苏棠睁着眼睛看着漆黑一片,在心里诅咒两个孩子死在今晚。
诅咒沈良轩不得好死,诅咒陆子宣也身首异处。
还有霜夜,还有花娘,还有玉面先生。
她宁愿当初被人活埋,也好过今日——
活得还不如一只狗。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恶心,那个男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想杀人。
闪电一过,一道白光。
一场秋雨一场寒。
尚京已经快要入冬了。
雨声也能盖住哭声,居然只有在这样的夜里,她才敢哭——
一个人若是一颦一笑都受人制约,这种日子能熬到什么时候?
入梦了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说梦话,入梦前还得谄媚求欢。
她眼中一狠,翻下床去,从妆盒里摸出一根金钗,抵在了墙上一阵磨,很快磨得它已现尖锐。
小楼一夜听风雨,若得血色添雨香。
楼下的人正窃窃私语,担心他们的小主子,院里的石灯熄了又点燃,燃了又灭。
屋里少了一个男人,可是那种腥膻的味道挥之不去,让她阵阵作呕。
院子里假山上的石块被雨水冲落,乍听之下只是一片杂响,引得侍卫急忙过去查看,手里提着的灯也扛不住,熄灭后只听风声雨声,声声愈乱。
大雨之中,伞也是无用的东西,雨水乱无章法,瞬间湿透几人。
忙乱之际,门口的侍女要换班了,下头来了人,上头的便急着下楼去,在底下接手了油伞,困意浓重,抱怨着天气。
房门无声一开,黑暗中苏棠听得杂响忽重,转瞬风雨又被关在门外,只有一人无声无息地摸着黑接近她,身上满是水气。
一道闪电——
他几乎一下就探上苏棠指间,将已成凶器的金钗夺走。
黑暗里,他的声音只在耳边,远出一寸就再难听清——
“这么想死?”
苏棠低声道:“我不想……可是活不下去了……你行行好……”
男人连呼吸声也是悲悯的,“多少人劝过你,你也不听,现在都是报应,哪有那么容易死。”
苏棠奋力一挣,然双肩受伤后力气本就大不如前,连日以来的欢药也催垮了身体,简直蚍蜉撼树。
玉面先生在笑,只是她看不见。
“阁主快要到了,失而复得,一定很高兴。”
一句话就让苏棠万念俱灰。
两只手带着冰冷的温度,捏着她下颌,将散着甜腻香气的药汁灌进她嘴里。
她想尖叫,却被他顺势捂住了嘴。
“那句《子夜歌》,在下应该没有会错意。”
他另手压住女人手腕脉动,“陆子宣不成事,你很失望罢。”
苏棠剧烈摇头,手心的温度节节升高,燎原之火从喉间扩散,玉面先生松了手,自己也气喘吁吁:“我也不想,可是不然如何给你保命……”
“我愚忠也好,助纣为虐也罢,你以为你能一死了之?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最好听我的话,否则——”
苏棠牙关紧咬,听到最后一句,怒睁着双眼,只看到黑暗如深渊,身子一软,滚落在绵绵地毯上。
最后一问:“你不怕他突然回来……”
玉面先生道:“他忙着一双儿女,不会回来的。”
苏棠脸上火热一片,狞笑的声音被淹没在窗外雨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