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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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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虽不大,这回闹得却不像样。”景明帝话锋一转,眉目间稍露威仪,责备道:“先前能压住便罢,这回闹得人尽皆知,朕跟前的折子都堆成了山——你说,是不是叫人头疼?”

这意思便明白了,不是为萧敬宗的行径生气,而是为外头的动静损了他颜面。

小魏贵妃那颗悬着的心落回腔中,柔声道:“臣妾明白了。”

景明帝颔首,语重心长,“事情到了这地步,总得大惩小戒,才能平息口舌。你父亲卷进这些事,朕也懒得多见他,倒是你,在宫里安心享清福便好,可别掺和这些事。”

“臣妾明白。这两日都在谱曲子,也是这事闹得太大,才难免担忧的。”

景明帝点了点头,瞧着另一边的御史奏折,眉头微皱。

小魏贵妃接着探他的底,“父亲这回做错了事,皇上当真要严惩么?”

这般探问,搁在别人身上,已是十分越矩了。但小魏贵妃盛宠多年,自入宫时便极得圣心,这几年床榻里欢愉颠倒,抚琴作画更是投其所好,平日里如胶似漆,景明帝也似颇爱她恃宠生娇,每回碰见她探问,都会透露几分意思。

这回也不例外,他沉吟了下,才斟酌着道:“那便看你父亲了。若大事化小,朕今后也不再过问,若事情闹得更大,朕也需给御史们一个交代。”

小魏贵妃会意,没再多问,只将话题岔道曲谱编舞的事上去。

景明帝亦起身往外间走,命人将小魏贵妃带的食盒取过来,将里头食物挨个尝过,又夸赞她细心,只等小魏贵妃露出安心模样,才放她离去。

小魏贵妃并不知道景明帝暗地里查探萧家勾结武将的事,只当如今的风波都在那些贪贿弄权的把柄上,见柔情攻势得手,景明帝不像是要刨根究底的样子,自觉心里有了底,甚觉宽慰。

回到寝宫后便招来亲信,命他递话出去,让萧敬宗不必过于忧心,只消安分受了这顿惩戒,便可息事宁人。

……

这边戒心打消,麟德殿里,景明帝待小魏贵妃离开后,那张脸却慢慢冷沉下来。

他踱步到案边,将那几封密奏又翻了一遍,便叫朱权将东西锁起来,而后召怀王进宫,去观澜殿里赏玩书画。

怀王进宫时,仍是那副闲云野鹤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方锦盒,是新搜罗的一幅画。

兄弟俩在观澜殿外喝了两杯茶,才进了内殿。

这地儿藏满了宝贝,除了周遭有侍卫把守外,殿里闲人不多,待朱权带着旁人退出去,景明帝才慢慢皱眉,将原先藏着的怒气担忧表露些许。遂将暗中查探萧家的事透露出来,沉眉道:“倒是没看出来,萧家藏了这般野心!”

“姑息养奸啊。”怀王也叹了声,“当年皇兄为朝堂的安稳做出退让,也没追究罪责,萧家不存庆幸感念之心,却反过来算计筹谋——在禁军里安插人手,臣弟都没想到他还有胆量做这种事!”

“还不是为……嗐。”

怀王知道他下文,也是沉默饮茶。

景明帝话锋微转,道:“先前我担心太子行事过于刚直、不懂变通,如今看来是想差了。”

这话便是触及储君了,怀王虽看清了永王面目,却也不好偏帮得太明显,只缓声道:“太子和湛儿谁高谁低,想必皇兄心中自有论断。只是萧家野心昭然,若不能拔除他在朝中的根基,实在后患无穷。”

这后患,景明帝自然是知道的。

——倘若太子登基,萧家为保住地位,必会如十数年前般争锋相对,即便太子有能成辅佐,两处角逐,仍会搅得朝堂不宁。倘若换了永王,他却没太子那等刚硬手段,如今就已笼络世家、多加重用,往后养虎为患,更会行事掣肘、势弱退让。

届时萧家是外戚,在旁人眼中权势煊赫,若连军权一道染指,便会尾大不掉。

那江山朝堂会冠萧姓还是李姓,便不得而知。

景明帝念及此处,只觉背后涔涔出了冷汗似的,从头顶凉到了脚掌心。

对面怀王猜得他心意,默然等了半晌,才道:“皇兄拿定主意了吗?”

“萧家——”景明帝抬起头来,神情沉静,那语气却已全是笃定,“必须除去!”

他稳居朝堂十余年,虽在世家裹挟下有许多退让和不得已,这些年也曾瞻前顾后、摇摆犹豫,待那定主意后,那雷霆手腕却还仍在,且比之十余年前的锋芒毕露和横冲直撞,更多几分沉稳。

次日,萧敬宗便被暂时免去在中书的职务,再度丢了相位。

因朝堂上御史们群情激愤,且萧家许多罪名都已查实,景明帝便暂将他暂时关进刑部大牢,待一切查明、尘埃落定后,再做定论。

这边才处置了萧敬宗,转过头,又连着三日流连在小魏贵妃宫中,不止赏赐金银财帛,着意恩宠,还将永王召进宫来,悉心提点。只将皇后和东宫闷声不吭地晾在旁边,不闻不问。

这举止惹得有些人不满,暗里觉得皇帝对后妃宠爱无度,对萧敬宗的处置不痛不痒。

于萧家而言,这消息却像是往湖心投了颗石头,激起波浪暗涌——

萧家承袭百余年,府中亦有侯爵在身,如今袭在嫡长所出的萧敬清身上。只因两位魏贵妃在宫中得宠,有永王这个外甥锦上添花,萧敬宗又在朝为相,外头说起来时,大多想到的便是相爷府邸、贵妃母家,那爵位的尊荣反倒逊色几分。

如今萧敬宗锒铛入狱,景明帝又在棒打后给了无数甜枣,府邸内外便有了分歧。

小魏贵妃得宠数年,在景明帝枕边伴驾承欢,又曾零零碎碎地套出过景明帝的许多真心话,自认对老皇帝的性情琢磨透了七八分,这回既婉转探到景明帝的意思,来回琢磨了几遍后,深信不疑。遂主张萧家暂且蛰伏,萧敬宗哪怕在牢狱里稍受点委屈,待朝堂上风头过去,便能安然无事,重整旗鼓。

——上回灵州的事闹到那地步,萧敬宗被罢了相权,不也最终重回相位么?

且景明帝那日说得明明白白,若萧家识趣,他不会穷追猛打,若萧家逆风而行,他哪怕未必会出手惩治,也不会维护萧家。届时朝堂内外闹得难看,损了名誉,于永王夺嫡之事并无益处。

这两日永王进宫问安时,她也特意跟姑母和永王商议过,都觉得该暂时避避锋芒。

毕竟御史们揪出来的都是些小事,景明帝这两日虽未言明,却也摆明了态度,照旧宠爱两位贵妃,更着意照拂永王。惩治萧敬宗显然是为平息外头的风波,那跟他素日里力求朝堂安稳的做派全然吻合。

若萧家在这节骨眼跳腾,惹得那群御史疯魔后乱咬人,揪出跟禁军的牵扯,反倒坏了大计,得不偿失。

三人商量权衡,将永王夺嫡、笼络圣心的事摆在牵头,不肯因小失大,便由永王将这意思说与萧敬清。

萧敬清翻来覆去地掂量着,心里却仍存疑虑。

比起困在深宫,只会在女人堆里用心思的两位贵妃,他素日往来的都是重臣高门,自认见识卓然,非两个女人能比。而永王虽是皇子,到底才二十出头,萧敬清活到半百的年纪,经历的风波更多,揣摩人心的功夫也更深,自问能比永王看得透彻。

这次太子挑着萧敬宗刚回相位、权柄不稳时发难,景明帝虽摆出偏袒萧家的态度,却也数回召见太子和怀王,终究令人心中不安。

凭着在朝中经营多年的敏锐,他总觉得,景明帝这回像是有备而来。

——这些年萧家门庭簪缨繁华、烈火烹油一般,景明帝消沉收敛,仿佛不欲追究旧事,但萧敬清却牢牢记着当年跟皇帝的庭中对峙。那是埋在景明帝心里的一根刺,彼此都心知肚明。

宫中那位毕竟是真龙天子,岂会真的毫无芥蒂。

若萧家盛宠不衰、能稳稳屹立朝堂便罢,景明帝忌惮当年世家围剿的事,也未必会刁难。但倘若萧家稍露败相,任由萧敬宗被问罪论处,景明帝是否会趁机报私仇,可就难说得很了。

而至于两位贵妃……

于景明帝那般阅尽美色的男人而言,红袖温存和昔日旧恨孰轻孰重,其实格外分明。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搅得萧敬清心神不宁。

往日里碰见大事,都是兄弟俩商议,偏巧如今的刑部尚书是个油盐不进的铁面冷脸,将刑部大牢那一亩三分地看得死紧,连景明帝的面子都未必肯卖,他想内外通个消息,都颇为艰难。

这般进退两难,萧敬清踌躇过后,怕景明帝留有后招,无奈之下跑去跟永王商议。

哪知永王听罢,却是面露不豫,道:“父皇这回惩治小舅舅,是因外面闹得难看,为压住口舌。若舅舅因此事而勾结别处,给父皇下马威,父皇只会更生气。太子连番生事,便是想挑拨离间,舅舅岂能轻易上当?如今哪怕吃点亏,等我将太子赶出东宫,往后难道还会亏待萧家?”

一番话说得萧敬清哑口无言,叹息出门。

两边虽是协力夺嫡,但最终所求的却迥然不同——

萧家扶持永王,是为保住世家的权柄,哪怕永王当了皇帝,这权柄也是不能拱手相送的。永王如今虽笼络倚仗萧家,往后承继大统,却又会被世家掣肘。归根结底,无非是为自家利益考量,合则聚、不合则散。

如今碰见麻烦,又摸不清景明帝的心思,自然是以自家利益为先了。

萧敬清深觉失望,也没跟永王商议,径直递消息往淮南魏州等处,自是故技重施,危言耸听,只说景明帝这回是拿萧家开刀,一旦萧家倾塌、权柄尽失,下一回刀锋所指的,便该是京城外的各处了。

消息经萧家亲信递出来,先送到了跟京城更近的魏州。

梁靖这趟专程回来,等的便是这消息,这阵子让人四处探查动静,如今萧家的人露了踪影,哪能轻易放过?递信的人前脚离开,梁元辅还没来得及叫兄弟过来商议,便见外头梁靖扶着武安侯爷并肩走来,将他堵在了门口。

老侯爷虽上了年纪缠绵病榻,却也是朝堂风浪里滚过来的人,肃容而来,面目威严。

梁靖则正当盛年,英姿勃发,前世今生在沙场历练出的那股刚硬劲头毫不收敛,深邃锋锐的目光瞧向梁元辅时,少了平素对长辈的恭敬,却有几分杀伐决断的气势。站在老侯爷身边时,如护驾的猛将,令人忌惮。

梁元辅迎上去,下意识道:“父亲怎么过来了?”

武安侯爷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到屋里,就着梁靖挪过来的椅子坐好,才肃然抬眉,直截了当地道:“这回萧家的事,不许掺和!”

这吩咐来得突然,未卜先知似的,梁元辅微愕,对上老侯爷的目光时,却霎时愣住了。

第65章 第65章

自十余年前出了韩太师的事,父子间裂出罅隙后, 武安侯便移居夷简阁, 将府邸内外的事交到儿子手里, 早年争雄朝堂、造福辖内百姓的意气日渐消沉了下去。

梁元辅有心做一番大事业,将梁家根基扎得更深, 平素争名逐利, 也办过许多弄权营私、笼络排挤地方豪贵的事, 只因牢记着府中祖训,不曾欺压盘剥辖内百姓,老侯爷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

一晃十来年,他独居在夷简阁, 目光平和浑浊,仿佛万事都不关己。

而此刻,那双堆了皱纹、时常垂着的眼皮抬起来, 老侯爷一改往日姿态,眼神竟自锋锐威仪, 颇有几分震慑人心的味道。梁元辅见惯了父亲这些年的消沉姿态,乍见之下, 略感意外, 愣了一瞬才道:“父亲这是何意?”

武安侯不答反问, “方才来拜访的, 是萧家的人?”

见梁元辅不答, 武安侯爷冷笑了声, “还是这样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这话梁靖听着没觉得怎样,梁元辅神情中却露出点不自在来。

“也不是鬼祟,不过商议要事,来去匆忙。”他说。

武安侯爷听罢,哪会看不出来这是遮掩开脱?他眼底的嘲讽之意更浓,道:“商议要事……还是跟从前一样,说皇上要拿他府上开刀,等他萧家倒了,会挨个斩除世家。又劝你跟他一道在政事上使绊子,胁迫皇上退让。对不对?”

这话虽是猜测,却正合萧家的意思。

当年出了韩太师那件事时,萧家便是拿这话来危言耸听,将各处世家都拉到船上,去胁迫景明帝。彼时梁元辅便是信了此言,见武安侯有意要保韩太师,便串通弟弟梁元绍,瞒着武安侯,往韩太师身上踩了一脚,造出各处世家皆欲除韩太师而后快的情势。

景明帝纵然坐拥天下,朝堂政事也需借各处官员之手,迫于无奈,退让割舍。

那件事后,别处世家岿然不动,倒是萧家尝到甜头,将女儿捧成盛宠贵妃,将外甥扶持起来,与东宫分庭抗礼,俨然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

回头再看,当初那些助力的世家,倒成了他萧家的垫脚石。

梁元辅听得出武安侯语气里的嘲讽,也知道老人家对他当年欺上瞒下的事怀有芥蒂,只摆出恭敬态度,道:“萧家的忧虑,其实有几分道理……”

“有屁的道理!”武安侯不待他说完,便厉声打断。

他毕竟有爵位在身,又是尊长,不好怠慢,且旁边有梁靖门神似的守着,梁元辅也不敢放肆,当即拱手道:“父亲还请息怒。儿子是觉得,唇亡齿寒,世家本就同进同退、共荣共辱,若萧家被连根拔起,我等也难自保。”

同进同退、共荣共辱?

这话搁在十多年前,武安侯或许还会琢磨琢磨,如今却是将萧家那点心思瞧得透彻。

遂冷声道:“他萧家遭难,便拿出这般说辞,先前春风得意时,怎不提共荣共辱?玉琼在永王府上这两年是个什么情形?咱们府上办事时,他萧家何曾真的帮过?少在我跟前睁眼说瞎话!”

梁元辅方才只是随口搪塞,被武安侯直言点破,脸上登时有点赧然。

他也不是傻子,世家固然曾拧成绳子,等风波过去,却也常争夺利益——京城里皇帝的恩宠和信重、永王府里女人们的地位尊荣、京城外的地盘势力、六部流出来的肥差银钱,拢共那么点好处,几家争来争去,不过是此消彼长。

这道理在场三人都明白,梁元辅没法辩驳,只好道:“是儿子说得不妥当。只是萧家若倒了,难免唇亡齿寒。”

武安侯气势上占了上风,也没穷追猛打,只盯着儿子沉声道:“这回萧敬宗受惩,是他萧家咎由自取!平日里卖官鬻爵、欺上瞒下,更甚者盘剥百姓、草菅人命,放任门里干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还要咱们帮忙兜着?别说要他萧敬宗入狱问罪,就是把他萧家的爵位摘了,阖府问罪,不也是应该的么!”

许是太久不曾言辞厉色地训斥,他怒斥罢,竟自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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