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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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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儿不敢乱回,舒家犯了违逆的大罪,知道的也不敢乱说,传的时候要有个分寸。小端亲王暗暗骂了自己一声,打听反倒成了告状,告状还告到御前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是这几日跟人扯闲篇儿,依稀听见了几句。我也没想到,硕大人平素看起来这么一老实巴交的人,也能干出这样的混账事!”

皇帝似笑非笑,仰起头,并不急着回答他的话。窗外的磊落雪光将他半边脸隐进了暗处,愈发看不真周。他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是好是坏,雪化尽了才知道。”

第10章 独有庾郎

不过该交代的还是不能忘,皇帝转头看了他一眼,刚刚进里屋看太福金,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他说自家的儿子不成器,求他千万看在老亲王的薄面上关照关照,他自然也答应了,只是老福金口中的混账儿子,其实并没有他们口中那么不争气。

皇帝想了想,叫了他一声成明:“如今先头老亲王去了,你袭了爵。铁帽子王虽是响当当的世袭罔替,能不能保得住这一门子人的富贵无忧,便落在你身上了。”

除了阿玛额捏,再没有人会这么叫他名字。小端亲王眼眶一热,应了声“哎”,向皇帝深深叩下头去:“奴才谨记在心。”

因着下午还要面见大臣,皇帝不便久留,尽过心意,略坐一坐就该回。成明一路把皇帝送上马,犹豫着问:“不用备车么?”

皇帝朗然一笑,摆了摆手,道:“你回吧!”便领着人策马,扬鞭驰入那浩瀚的风雪里。

小端亲王在门外站了会子,一直见皇帝身影全然不见,才折回身去。这一向尚且还能避会子,先前与皇帝说好了,等年下再往宫里走动,怕太皇太后见了伤心。他掖着手,默默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还是放不下心来,叫住不换,低声吩咐:“你宫里城里有人么,替我打听打听,舒老太太和七姑娘的下落。”

傍晚时分雪却停了,宫人们拿着大扫帚扫着宫道上的积雪,人过了留下温度,原本青石板上积攒着的冰便化成了一片水,琉璃灯随着走动的步子微微摇晃,映在地上照亮了万福纹样,潋滟开一片橙黄的波纹。

上养心殿给皇帝送药,摇光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的。若说刚开始误把皇帝叫成了谙达,的确是她对不住人家,可后来皇帝的作为,却把她心中一点残存的愧怍败了个干净。小心眼,爱挑刺,还自以为是。家里的哥子随便挑出一个来,也比他要强上百倍。

可是这话是不敢说的,这话说了是要掉脑袋的。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要保住这条小命,日后才好找个机会出宫去找玛玛、阿玛和额捏。她不是一个过于悲观的人,自小到大家里把她当男儿养,养成了一身朗阔的脾气。再哭哭啼啼整日自伤是没用了,现在就是要活下去,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活得风生水起。

因着没下雪,摇光并没有打伞,捧着漆盘转入养心殿的影壁,廊下站着的德佑已经快步迎了上来,彼此之间道过吉祥,德佑笑着说:“姑娘来了?敬事房的赵师傅才领人进去不久,估摸着该出来了。我替姑娘放灯去,姑娘受累,请在廊下略等一等。”

御前的人,肯给你几分笑脸,那便是看得起你,摇光自然也不敢轻慢,笑盈盈地“嗳”了一声,回道:“谙达太客气了,劳动谙达怎么好?并不是什么金贵物件儿,我搁廊柱下就是了。”

只听霎一声响,弥勒赵领着人从东暖阁躬身退了出来,德佑望过去,见他双指一屈,便知道今儿又是叫去,于是接过摇光手头的灯,转身递给小太监,伸出手引道:“姑娘这就随我来吧。”

皇帝还是那身宝蓝色的便袍,倒显得整个人面若冠玉。虽然这个人的脾气性格的确不大好,不过样貌没得挑,端的是龙章凤姿美容仪,天家独有的沉着气度。

摇光垂下眼,脚下踩着的栽绒地毯上的花纹如同元宵走马灯上的画,接二连三地映入眼中,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按着规矩行礼,将漆盘高高捧到头顶,口中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主子万福。”

皇帝淡淡“嗯”了声,留心看书,并没有瞧她,只远远伸出手来,等着她上药。

不料过了许久,底下跪着的人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皇帝的手晾在半空,晾得手肘酸软,便生了几分不满出来,翻页的时候力道下得重了一些,“哗啦”声如同一把带着金芒的利剑,骤然划破了暖阁里原有的寂静。吓得李长顺也跟着跪了下来,连忙给摇光使眼色,心里直叫姑奶奶,可那位姑娘似乎不为所动,直挺挺地就在原地跪着,分毫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李长顺觑了眼皇帝的脸色,皇帝面色如常,只是嘴角微微下沉,想来是不悦了。他忙悄悄地提醒摇光:“姑娘愣着做什么?快给主子爷上药呀!”

摇光敛着眉目,清清淡淡一张脸,略施粉黛,倒比那些浓妆艳抹、精心打扮的妃主嫔主们更耐看。她的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一字一句不卑不亢,恰好落在皇帝耳畔,“奴才手脚不干净,不敢玷污圣躬。”

好一个不敢玷污圣躬,果然是小家子出来的,心眼儿小,胆子却忒大。舒宜里氏怕是祖传产软钉子的吧?她家软钉子多,她好四处发散?前几日在临溪亭,刚一见面她就送了他一声谙达,叫他心里不受用了好几天,看谁都不顺眼,如今好容易释怀了,今儿又好,直愣愣上御前来顶撞他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皇帝撂下书,打量着她,曼声说:“朕今儿刚瞧了个典故,叫做敝帚自珍,朕如今觉得,你很懂得它的意思。”

摇光依旧举着漆盘,回道:“万岁爷学识渊博,知道什么是敝帚自珍。奴才愚见,扫帚只要有用处,便没有好坏之分,理应等同视之。”

这话里话外是说他格局小了,眼里有贵贱,没有天下一家的心。皇帝猝不及防又被给了个软钉子,却依旧散漫地笑着,瞥了一眼李长顺,道:“杵着做什么?宫里不养无用的人,更不养伶牙俐齿的人。朕看你大总管做得久了,眼色却越发没了?”

李长顺耷拉着脸,心想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边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一边是主子爷,两头都不好开罪,真得要他去给皇帝上药,出了什么闪失,自己的皮还要不要?主子爷不怕疼,他还怕死呢!

大总管的脑子快速转了转,衡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当和事佬比较合适,毕竟这药不是只上这一次,那还有下次下下次,今儿他顶上了,明儿后儿,太皇太后问起来,遭罪的还得是他自个儿。

他于是赔笑道:“让姑娘来给主子爷上药,是老主子的一番心意。老主子挂心着主子爷的伤口,姑娘瞧了,上完药回去,老主子必然是要问的。因此还是姑娘上药最为妥当。何况如今天儿越发冷了,让老主子长久地记挂着反而不好,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倒是提醒了她,太皇太后是让她来上药的,可不是让她来上眼药。何况再僵持着耽搁久了,太皇太后回头问起来,怎么回话?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子瞬间全收了起来,老老实实将举着的漆盘放在了一旁的杌子上,替皇帝翻起马蹄袖,用白玉方蘸了药膏,均匀地摊在伤口上。

可是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能逮着机会她绝对不放过,因此上药的时候,手上的力道比寻常重了好些,也不吹。疼么,自然是疼的,怎么能不疼呢?她明面上十分细致地给皇帝上着药,是好是坏,万岁爷您就自个儿受着吧!

皇帝耐不住了,微微皱着眉头,“你嘴长着做摆设么?”

李长顺暗暗替自己抹了把汗,这位万岁爷的毒舌,是明眼可见地又进益了。

皇命在上啊,不敢不从。摇光微微眯起眼睛,对着那伤口果真吹了两下。皇帝这才觉得有些受用起来,冰冰凉凉的药膏轻软地摊在手背上,原本刺痛着的伤口瞬间便安静下来。只是她好像有些听话过头了,只吹了两下,便马上闭了嘴,再没有下文。

皇帝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吹两下果真是只吹两下。行,这人什么都不缺,唯独就缺根筋,还缺心眼儿。这么喜欢偷奸耍滑,打量谁不会么?

于是皇帝冠冕堂皇地继续吩咐:“吹两百下,一下也不许少。”

摇光果真又开始吹了,皇帝心想很好,两百下,也算是小惩大诫了。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一国之君按下性子来,还斗法不赢一个罪臣之女不成?

不过这种捉弄人的快乐,的确是许久没有过了。有多久了?大抵是登基之后,高高的御座早已划下了一条无声的界限,在外人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如同寺庙里烟雾缭绕后的菩萨一样,端庄自持,宝相庄严。在旁人眼里,他富有四海,六宫粉黛,其实个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得到了什么也就失去了什么,万人之上,孤绝得很。

没料到她又只吹了两下,然后便没有然后了。烛火惺忪照亮了她的半边眉眼,倒生出一股异样的柔和。这实在不是个惹人憎恶的模样,就是里头的心,着实不怎么样,成日家净想着憋坏、到处放软钉子。

皇帝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就像找到了玩伴一样。他紧绷起脸,皱着眉头,恶狠狠地吓唬她,“你是当朕不识数?还是藐视君上,无法无天?是谁给你的胆子?”

而她并不惊惶,低眉顺目,眉眼沉静,“主子博闻强识,这叫以一当百。”她说着抬起眼来,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与疑惑,重重“咦”了一声,歪着头问:”主子爷不知道吗?”

那两丸乌墨似的眼珠,在灯下亮亮的,潋滟出辉煌的光彩。她故作痴愚,不经意间却生出一种小儿女的娇态,令皇帝移不开眼睛。

皇帝别过眼去,冷冷地哼了一声,“朕大人有大量。”

主子不愧是主子,真会给自己长脸子啊!

摇光是铁了心的不让皇帝好受,谁叫他三番五次故意挑她刺来着?虽说现下她没资格与皇帝唱反调,可是整人有那么多法子,谁指定一定要明着来?她是个不怕死的,什么仰仗都没有了,死还怕什么?眼前的道儿无比明朗,在宫里混得好,求了恩典放出去最好,要么让皇帝厌恶透了她,把她一气儿赶出宫去算完。

显然如今皇帝对她的态度恶劣极了,太皇太后跟前,自然是要小心谨慎地伺候,至于这位看她不顺眼的主子爷么,有了成见,一时半会不指望他改过来,也就没有挣扎的必要了。

因而她上得很慢,等总算上完了药,抬头就看见皇帝冷冷地打量着她。她心里打了个激灵,轻轻巧巧地收拾好药膏,规规矩矩地行了个蹲安,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几星狡黠一闪而过,如同夏夜里天空中的流星。

摇光笑得温和,“奴才这就告退了,万岁爷好生将养,奴才明儿再来。”

东暖阁的玻璃窗宽广,能够瞧见外头的景色。此时天黑了一片,廊下硕大的灯笼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倒是没有下雪,濛濛夜色中,忽然出现了一盏摆动的光芒,照亮出她水青色的袍角,皇帝远远看着那点光芒逐渐走远了,沉着嘴角,神色难辨。

李长顺是早已吓坏了,躬身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暖阁里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像是那一场不知死活从未发生过一样,半晌,只听见皇帝道:“她可真不怕死。”

第11章 试看青枝

昨儿毕竟也算是报了仇,今日心情便没来由的好,连太皇太后也看了出来,指着她对苏塔笑道:“这丫头也忒坏了,这是得了什么好事,自己憋着呢?”

此时正是进酒膳的时候,摇光亲自接了宫人捧着的酒膳盘子,进到太皇太后跟前,熨帖地笑道:“奴才是瞧今儿的小食,做得可真精巧,看了就让人心情大好!”

太皇太后却不信,依言看了一眼,不过是一味芙蓉方酥,一味松子奶皮酥,一味藕粉桂花糖糕并一碗□□茶。这都是往日里吃絮了的东西。太皇太后说:“你怪糊弄我。”便随手指了一块松子奶皮酥,由苏塔细细吹了送到手上,心里却想起旁的事来,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皇帝手上的伤如何了?”

摇光忙道:“回老主子的话,如今已经发了水泡出来,等水泡消了结了痂,便大好了。”

正说着,外头一阵橐橐的靴声,抬眼间,皇帝已举步迈进了暖阁,到底是年华正盛的天子,举动行止之间皆是落落风度。皇帝由宫人侍奉着解了披风,里头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褂子,并一件蟹壳青的袍子,匀整地挽出月白色的马蹄袖,在琳琅璀错的灯下看去,愈发显得丰神磊落。

太皇太后搁下了酥,笑吟吟地冲皇帝招手,“外头冷,多难为你赶来,快炕上坐。”

皇帝身上有好闻的龙涎香味,与那日在暖阁里的并无二致,经过她身边时,摇光有意无意地避了避。皇帝察觉到了,只是没则声,心里却多了几分得志意满的滋味,见着他就躲,这莫不是怕了吧!知道怕了就还有救,算是个可教的孺子。

今儿他早早就议完了事,收拾停当等到现在,就是为了来报昨儿的仇来了。其实按理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国之君应当要有能够装下天下的胸怀才是,不必死命揪着一个罪臣之女不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偏偏就有这样的兴致,就要和她斗一斗法,来争一个高下。

皇帝盘腿在炕上坐了,看见眼前摆开的糕点,不由笑逐颜开:“孙儿今日来得巧,正赶上慈宁宫传酒膳了。”

太皇太后将碟子向前推了推,示意他多进些,又一迭声命芳春换热热的□□茶来,仔细瞧着皇帝道:“才见完臣工,还冒冷上我这来。这样的天气,该传辇才是,何苦自己走来?”

皇帝接了块方酥慢慢吃了,眉宇间依旧是从容的模样,许是冒雪走久了,深浓的睫毛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经暖阁里的炭火一烘,悄无声息地化作了水珠,愈发显得皇帝眉眼清朗。他温声回道:“养心殿离慈宁宫近,不过几步路的脚程。若是传辇来,少不得又要折腾。”皇帝说及此,有意顿了顿,悠悠瞥了摇光一眼,只见她正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出神呢。

皇帝不免因着自己被忽视而有些薄怒,此时满屋子的人都听着他说话,就她一个人戳在眼窝子里神游天外,谁给她的胆子,让她眼里这样没有主子?

不过此时也不好发作,只略略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孙儿前几日上慈宁花园去,遇见一个宫女在临溪亭前哭得不像样子,细细问了,才知是受了委屈。”皇帝皱着眉,语调里已然掺杂了几分不悦:“虽说宫女皆是旗下选入,在宫里受了委屈,倒显得天家不仁。但眼里没有规矩,一味啼哭,不究根由,也的确蠢笨,又怎么办得好差事。”

太皇太后与芳春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看了摇光一眼,才发觉她垂着头似乎在走神,不知道这话她到底听进去没有。那日让摇光去慈宁花园散一散,是太皇太后默许,授意芳春的。只是现下,还不知道是不是和皇帝嘴里提到的对了榫。太皇太后思绪转了转,决定先撇开这个话题,和声道:“底下奴才不经事,年轻姑娘家好面子,受了委屈,不便在人前显露,背地里哭也是有的。”

皇帝却没有轻易撂开的意思,在这件事上他非常有深入研究的精神。皇帝沉吟着道:“孙儿已传了口谕给钟粹宫,教六宫体察下情,宽仁恤下。”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说这就是了,“如今快到年下,总该和和气气的,这才叫吉祥。皇帝宽仁,是天下之福。”

此后便是一些朝政上的琐事,年轻的君主心里装着他的山河,眉梢眼角皆是雄心壮阔。太皇太后一面含笑听着,在煌煌的灯影下看着她的孙儿,才发觉他是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他阿玛额捏所期待的样子,长成了能肩负大任的一代君王。

因着天色渐晚,皇帝陪太皇太后说了会子话,就要起身跪安回养心殿了。太皇太后到底记挂着他的伤势,说你且等一等,招手唤了声摇光,“你带上药,送你主子回养心殿吧。”

摇光在一旁站了大半晌,直盯着脚下的栽绒毯子看,冷不丁听见太皇太后传唤,这才回过神来上前道是,到底是因着站久了的缘故,脚底下便有些木木的。皇帝冷眼瞧着,只当她是吓着了,连眼神也变得有些呆滞。他没有再说什么,朝太皇太后行了礼,由人簇拥着,出了慈宁门。

外头还落着雪,慈宁宫已然亮起灯来,在昏昏的天色里,愈发显得堂皇。因着皇帝以仁孝事祖母,养心殿离慈宁宫又近,因而晨昏定省都是步行。由宫人提着灯在前面开道,摇光捧着药跟在皇帝身后走着,步履错落间荡漾着金色的灯芒,仿佛脚下这条路格外漫长。

御前规矩极严,宫人行路皆是鸦雀无声,只能听见皇帝玄色的皂靴踏进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簌簌之声,那上好的靴面被宫灯一照,泛出隐隐的龙纹。

御驾逶迤行至养心殿,皇帝迈步进了东暖阁,摇光就此止住了步子,像上回一样立在廊下等候。御前的人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忙碌起来。敬事房的弥勒赵每天都会领着小太监从廊庑深处转出来,他掖着双手,脸上永远是一幅笑嘻嘻的样子,任有多糟心的事,瞧见他那一张笑脸子,心里的阴霾总能散了大半。因着摇光也算是养心殿里的常客了,弥勒赵见过几回,又见御前的人待她皆是客客气气的,他是个会顺风的人,今儿见摇光又捧着漆盘站在廊下候着,隔着几步远,笑眯眯地朝摇光点了点头。

摇光也忙屈膝福了福,算是回礼了,搭上笑迎上去,问道:“谙达又来递牌子啦?”

弥勒赵掖着手说可不是,努努嘴,“姑娘不也是来上药来了么?”

摇光也随他笑了笑,“我左右再来三四天就不必来啦,”她觉得挺好奇地,拐着弯儿问:“谙达是日日都领着人来么?”

赵成信觉着这姑娘有些愣愣地聪明,站在灯下,容长的身板,如同疾风中挺立着的秋草。他声音低了低,说可不是,“姑娘不知道,这递牌子也大有讲究。军机们面见万岁爷,得趁着万岁爷用膳那当口,先递一轮牌子,咱们管它叫递膳牌。等晚间万岁爷进了酒膳,咱们敬事房递一轮牌子,这绿头牌上头,就写的是各宫主子们的名号。这见谁不见谁,是赏是罚,都在主子爷手里做决断,”

摇光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冲弥勒赵又是一笑:“多谢谙达了,原来我起先一直犯迷糊呢。”

正说着,德佑从东暖阁出来,赵成信便住了嘴,照旧领着一队小太监,往暖阁里去了。

于是今儿上药的时候她乖顺了好些,连皇帝也觉察出不对劲了,瞥着她轻轻蘸了药覆在伤口上,一边拿嘴细细吹着气。皇帝便有些纳罕,挑了挑眉,问:“怎么,你今儿不以一挡百了?”

摇光很生气,可是她没法子。皇帝老子就是天,不是弥勒赵提点提点她,她似乎都快忘了,眼前这个骄矜又倨傲的男人,不仅是满宫里的主人,更是这天下的主人,她一家老小,甚至她自己的命,都在他手里攥着呢。

她不怕死,舒宜里氏被磋磨了一次,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

摇光只好怏怏地道:“奴才没兵了。”

皇帝很好心地道:“要不要朕借你一点儿?”

摇光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忽然装大善人,想怕不是疯了吧!她垂首,将玉方用帕子擦拭干净了搁在一边,声音平淡如白水:“奴才多谢主子,不过不用了。

皇帝重重哦了一声,悠悠收回了手,“你太客气了。”

慈宁宫新来了一只蓝靛颏,太皇太后便亲自站在廊下给它添水。那鸟儿长得俊俏,通身的橘褐色,就只有颈下一点,闪着清幽发亮的蓝色,在日光下摆动脑袋,振着翅膀鸣叫。

太皇太后搁下长匙,以手轻轻扣着架子,那鸟便会意似的扑了扑翅膀叫了一段,太皇太后笑道:“先前我年青时,也养过这么一只。你别瞧它小,叫起来可敞亮。我嫌那鹦哥呆笨,反倒不如它好。”

苏塔道:“那会子养的可没这只俊,通身都发褐,格格瞧它颈下那一圈毛,亮得跟什么似的。”

摇光见老太太高兴,便顺着道:“奴才斗胆回老主子的话,这鸟叫蓝靛颏,用来听声口最好。”

太皇太后纳罕地“哦”了一声,显现出兴致勃勃的况味来,“敢情这养鸟儿,也有讲究不成?”

摇光笑道:“奴才小时淘气,常随哥子们玩。眼下承平日久,万国来朝,百姓日子过得和乐,好玩儿的也多。譬如那花市庙会上常卖的鸽子、鸟、金鱼、蝈蝈、蛐蛐儿。奴才小时,屋子里总有一缸金鱼养着。到了春夏交,捞□□骨朵放在缸子里,能看上一整日呢。”苏塔奇道:“蝈蝈、蛐蛐也有人买么?”

“可不是,爷们儿爱那个,装在竹笼里听响动,那是京城里秋天独一份的风景。”

太皇太后又问:“这响动竟也有说道?”

摇光讪讪地笑了笑,“像画眉、百灵、靛颏,长得俊俏,声音也婉转动听。尤以百灵为甚,行里人讲究十三套,”她搬着指头一条一条地数:“麻雀噪林、家燕细语、母鸡抱窝、喜鹊迎春、学猫叫、学狗叫、学黄雀叫、小车轴响、雄鹰威鸣、蝈蝈叫、油葫芦叫、小哨铃声、吱吱红叫,也难为它,学得竟怪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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