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见礼
冬季寒冷而漫长,到了腊月,日子却是数着过的。祭祀月需要准备的事很多,不过祭祖有礼部诸多官员忙碌,后宫主子不多,可岁旦宴会却是不能少,宴会吃食、歌舞便是由晚禾与赵喜二人安排。
怀仪依旧很清闲。
她托着脸,百无聊赖扣着案面,明艳生辉的俏丽容颜躲在火红狐氅中,她时不时地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柳宛,不禁纳罕,这柳三娘最近入宫也忒勤了吧?
似是想到了什么,清亮的眸子溢出几分同情之色:“三娘,你丈夫那黑心表妹还在日日作妖吗?”
瞧把人逼得,家都不愿回了。
柳宛捧茶盏的手一顿,本就缺少光亮的眸子更加暗淡,嘴角牵强地扯了扯,溢出苦笑。
她摇了摇头,苦哈哈道:“倒也没那么严重。”
内宅大权多半掌握在婆母手中,尤其接近年关,年货该怎么采买,祭祖事宜,以及岁旦宾客邀请,她大多是插不上嘴的。
至于那位表妹,日日跟在婆母身边,殷勤侍奉,哄得婆母晕头转向,她冷眼瞧着这一切,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也许她的丈夫哪一日松口,顺了婆母心思,她便哪一日顺服。
大抵没有哪家贵女会有她这么窝囊。
陈家也勉勉强强有点底蕴,可秦氏早年不受婆家待见,一日大少夫人的待遇都不曾享受过,反而带着儿子侄女,孤儿寡母,为了生计奔波,她早已习惯将家中一切攥在手心。
新妇入门当家更是不可能,何况她本就看这个儿媳妇不顺眼。
是以此时的柳宛跟怀仪差不多,都很清闲。
“嗐!”怀仪拍了拍柳宛的手背,以示同情,真是难为她了,一个闷葫芦包子,有那样刁钻的婆家,真不知道她要怎么过这辈子。
“陈轶可知他的母亲私下是如何给你难堪的?”怀仪一直觉得婆媳之间若是矛盾与日俱增,闹得不可开交,那八成是中间的纽带,做儿子的做丈夫的态度不够明确。
她倒是不曾受过这种委屈,敏妃是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因为她帮成砚打跑了那些欺人太甚的皇子和世家子,敏妃便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每每怀仪去了长秋殿,便能吃到她做的糕点甜汤。
且敏妃去的早,薨时成砚还未登上太子之位,那个温柔善良的女人,甚至没有亲眼见到她的儿子成亲。
怀仪的询问让柳宛嘴角的苦笑更深,她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不知,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呢?婆母年轻时带着夫君吃了不少苦,他总不能为了我公然忤逆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
秦氏十分精明,尽管对儿媳有诸多不满,可在儿子面前,最多只是阴阳怪气一番,说的含蓄,有时陈轶那个榆木疙瘩甚至听不出他的母亲在针对他的妻子。可一旦陈轶离开,秦氏便会换了个模样,阴阳怪气只是寻常,尖酸刻薄刻意刁难,折腾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例如一会儿头疼脖子疼,让她端茶不是太烫就是太凉,偶尔逮着她的错处还能向儿子告个状。
柳宛不是没动过与丈夫沟通的想法,毕竟她能答应陈轶的求娶,便是存了与他好好过日子的想法。可在这个男人眼里,他的母亲温柔坚韧,为了他默默忍受了许多苦难。
她隐晦提过几句,陈轶只说“应当是你误会了”、“母亲就是嘴上不饶人”。
他的确对她够好,却在婆媳矛盾中没有半点建树。
柳宛的回话让怀仪直叹气,她能看出深受礼教约束的柳三娘难以冲破束缚,仍然保留着世家那一套,孝顺婆母,顺从丈夫,管理内宅。
那么问题就来了,柳宛处境束缚太多,她瞻前顾后,根本无法自救。
她那样懦弱的性子,遇上刻薄挑事的婆母,睁眼瞎的丈夫,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表妹,日子怕是难过的紧。
怀仪将自己代入那样的境地,不仅头皮,就连脸皮都在发麻。
“三娘,你要学会自己站起来。”
等为那件事铺好路,就当是补偿,柳宛想做什么她都支持。
便是和离,她也能亲自压着陈轶按手印。
柳宛沉默,怀仪也不逼她,性格使然,谈何轻易改变?
总归再谈也谈不出什么,怀仪继续托着脸,近日下了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青砖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她迟疑着,纠结是否出宫。
“这天气说下雪便下雪,出个宫也不是那么方便,无聊到本宫头上都快长草了。”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
稚气言论让柳宛不由轻笑,谁能想到一国之母成天跟个孩子似的,贪吃各种糕点蜜饯,还总也坐不住。
“娘娘,臣妇来时路上都结了一层冰,您还是安心留在宫中,待明年春日,天气回暖,郊游踏青总比冒雪出行来的好。”
柳宛致力于打消怀仪出宫的念头,她近日进宫勤,不单是家里那摊子事烦心,还有很重要一点,夫君交代过,定要极力阻止皇后出宫。
她虽不知缘由,可丈夫说是天子特意吩咐,除了听从也别无选择。
“哎~”怀仪今日不知是第几回叹气。
柳宛性子沉闷,大多是她说什么,三娘负责听从。
没有什么可供取乐的活动。
用了午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怀仪便摆了摆手,有些恹恹道:“冬日天色暗得早,本宫便不留你了,早早回去吧,逃避也不是办法。”
柳宛走出椒房殿时,正下着小雪,如柳絮飞扬,簌簌落下,满目银装素裹,料峭的寒意让她缩了缩脖子。
秀气的小脸藏在素白狐氅中,毛茸茸的领檐衬得她一张脸愈发的娇小。
她一步一步走的极为小心,侍女在身后为她撑伞。
似有所感,她猛然抬了头,却再也挪不开目光,青衣公子长身玉立,站在红墙白雪间是第三种颜色,面容俊朗,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柳宛看得眼眶发涩,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絮,憋闷得快叫她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她以为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上次在如意楼,她就表现得很好,安静坐在皇后身边,低垂着头,不去看他,也不主动搭话。
仿若从未相识。
想到此处,迅速挪开目光,尖利的指甲掐了掐柔嫩的掌心,她顿住脚步,隔了一段距离,福身见礼:“世子安好。”
怀恩亦顿了脚步,拿东西的手不自觉收紧,低眉敛去眸中痛色,再抬眼时是少有的温润:“夫人安好。”
他们中间隔了五六步,谁也没主动缩短距离,克制站在对面,彼此问好后就再也没开口。
柳宛有些想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怕再待下去会泄露自己的情绪。
直接走人太过失礼,她打算简单寒暄两句就同他告别。
她的目光在怀恩手中那一团东西上停留了片刻,他一手拿着三根细长的木棒,另一手托着用油纸包裹起来的一团。
柳宛跟怀仪出过几次宫,了解到皇后喜爱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将怀恩手中的东西大致形状与记忆中的形状一比较,她便猜出他手上拿的是糖葫芦。
那股迫切想逃离的想法停滞,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问:“世子又给娘娘寻了零嘴?”
那声轻笑让怀恩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捏糖葫芦木棒的手紧了又紧,他差点脱口而出欲像从前那般分她一串,最终却是止住了念头,佯装平常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也并未提出要分给她。
柳宛只觉得心中那股子憋闷更甚,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也落不到实处。
这下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有皇后在还好,怀恩基本上都在同妹妹说话,又是添茶,又是夹菜,恨不得将最好的都捧到他妹妹眼前。
柳宛眼眶更加的酸涩,耳旁嗡嗡的,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话又跳了出来。
“我有一个妹妹,她可不像你这种受了委屈只知道躲起来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我们家小丫头惹急了可是要挥鞭子打人的。”
“喏,给你蜜饯,别哭了,你们小姑娘不是最喜欢这些甜的腻牙的东西吗?”
“小姑娘,我刚给我妹妹买的蜜饯,你也尝尝?”
……
柳宛扯着唇角,有些想哭。
她见到了他口中的妹妹。
跟他说的一样,娇纵,明媚,受不得半点委屈,惹急了会挥着鞭子打人。
她终于见到了,只是以另一种身份。
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情绪,澎湃又强势,柳宛眨了眨眼,缓解眼中的涩意,而后挤出一个温和得体的笑容:“世子既是去见娘娘,三娘便不耽搁了,先行离开。”
她福了福身,雪花纷纷扬扬,她从他旁边离开。
怀恩站在原处,身体僵硬,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天寒路滑,夫人小心。”
“世子亦是。”
没有停留,没有回头,两人在同一条宫道,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距离越拉越远,最终隐匿于茫茫白雪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