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身世
此时苏妲己笑的已经有些牵强,荣锦莹白的长指拈起杯盅,将酒一饮而尽。
宴席上的其他人,皆是妲己的心腹,她知道荣锦不喜人多,便没叫来别的宫妃,而凤来本就对她心虚,端着酒盅不吭一声。
荣锦眼角余光瞥过她们俩,只觉这酒回味无穷,微微一笑说,“戏言几句,王后莫要当真,帝辛乃是人皇,受天道保护,我杀不了他。”
不止荣锦杀不了,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伤不了他一根汗毛,人族气运加身非同儿戏,否则女娲也不会兜一个大圈子,让帝辛众叛亲离,才能尝到苦果。
这话一落,苏妲己高高悬吊着的心,陡然一松,面上又染笑意,赶忙说了几句话缓和气氛。
场上的人皆以苏妲己马首是瞻,对她的手段也了如指掌,一个个战战兢兢,即便大逆不道的话清晰传到耳朵里。
总归,他们只是奴隶。
至于直呼名讳,不过是与王后娘娘谈笑罢了。
无论是歌姬还是内侍,都会很快的调节情绪,等待主子下一步安排,苏妲己一挥手,他们如释重负,忙发挥着自己的价值,一时之间又热闹起来。
譬如那舞蹈,简直让荣锦目不暇接。
她眼中焕发的光芒让苏妲己心颤,听着底下的乐声,苏妲己定了心神,与荣锦说话,“你真的不想留在朝歌吗?因为杨戬?”
“我以为你是了解我的,仙儿。”灯火照在荣锦雪色小脸上,隐约见她语笑嫣然。
一仆不侍二主,荣锦虽不是仆人,却做不出倒戈而降的事来,和杨戬且无关联。
苏妲己默然无语,这称呼没来由让她感到一丝危险,清楚多说也是枉然,使了眼色给凤来,凤来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接收到眼神后,端着酒便朝荣锦走近。
“妾身久仰九虚神女大名,今日有缘相见,实乃三生有幸。”凤来施施然穿过人群,杯中酒执的平稳,一滴不洒。
荣锦柳眉轻挑,并不应声。
凤来碰了钉子,有些难堪,状似无意看了一眼苏妲己,得到指示,又款款走过,立在荣锦身旁,自顾自将下了失魂散的酒壶盛满酒盅,恭敬谄笑的递到荣锦面前。
失魂散,既有合欢的药性,亦有控制人心的效用,狐族善魅惑之术,因此合欢占于主用,她们想将神女送上王榻,拖入尘埃,陷进泥沼。
“听闻神女与王后娘娘素有交情,凤来福泽深,幸得王后娘娘姐妹相称,如今知晓神女姐姐降临,故此特来拜见。”
噢,来个攀关系的。
荣锦听着一声声的姐姐,径直掂起杯盅,酒水清澈澄亮,细闻还有一股勾人的香味,作为爱酒之士,荣锦实打实被吸引了。
无视了旁边一脸真诚的凤来。
苏妲己见状,稍稍侧头,阴影半遮面庞,压下不忍,很快又扬起足以魅惑众生的笑容,“阿锦,百年了,难得我们能见上一面,这杯酒,不仅是凤来妹妹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
说着,她站起身,摇摇一举酒杯,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是波涛汹涌,手形微微颤抖。
“你的,心意?”荣锦许久不语,沉默的看着桌上的美味佳肴,收拾好心情后抬眼望向苏妲己,笑容温和,“如此,竟是盛情难却了。”
苏妲己这才发现,坐着的女子黑黢黢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快的几乎捕捉不到,甚至让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过她还是笑颜晏晏,“妲己感激小殿下不远万里前来相救,此等恩情,妲己无以为报,只能”
话未落,便被荣锦淡淡打断,“若为这事,你大概想多了,我不是特地救你而来。”
苏妲己听了暗讽她自作多情的话,微微一怔,心中打转,复又笑道,“小殿下明知朝歌是龙潭虎穴,还在多事之秋来到此地,不是为我,还能为谁?”
“躲人。”
荣锦见她愕然,轻轻勾唇,“看来你消息不怎的灵,难道没听说十绝阵之一的烈焰阵,是我与师叔一起破的?”
神界时,她便常躲着陆压,普天之下,能令荣锦躲着走的,大抵只有陆压不太正常的热情了。
苏妲己面上闪过震惊之色,这句师叔无异于在苏妲己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惊天大浪,荣锦眼眸微闪,指尖摩挲着青铜制成的酒樽,迟迟不喝。
坐在上首的苏妲己也不再催她。
陆压道君,令三界,乃至上界大多数人谈之色变的一个人物。
不在三教中,不在极乐地。
不归人王管,不服地府中。
上不朝火云三圣皇,中不理瑶池与天帝。
而号称野人散仙的陆压道君,不是阐教人,却偏偏有着阐教对弟子的护短,但这个护短,唯独是对荣锦。
至于为何令人闻风丧胆,不单单是其为洪荒大神,辈分奇高,还因为他只身一人挑了龙神殿,使之沦为地狱,血流成河。
那是刻在苏妲己内心深处的一段记忆,恐惧的让她难以忘记,回想起陆压抱着遍体鳞伤,千疮百孔,整个变成血人的荣锦回到女娲宫时,那渗入骨髓的暴戾酷虐,杀气森然,仍旧让她心有余悸。
乃至她觉得,陆压才是真正的杀神。
彼时苏妲己早就进了神界,却与荣锦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只敢偷偷躲在女娲神殿高大的圆柱后,听着他们的交谈。
两千年前的对话,苏妲己却是记得清楚,荣锦不是纯正龙族,母亲是九黎族祭司,因此她的存在一直为龙族所不齿。十万年前,龙神死后,龙后殉情前将荣锦生母杀害,还把未出世的荣锦封印在龙蛋里。
足足九万年。
后来就是连苏妲己也不知道的,某天封印突然破开,荣锦从蛋中出来,她被封印时已经苏醒,意识清明的经受了九万年的黑暗孤寂,每天一睁眼,见到的便是狭小的空间与无边的漆黑。
囚禁在一方小天地里,蜷缩着身躯,九万年皆是一个姿势,其实是很悲惨的。
那个时候,她以为世界就是这个颜色。
可出了龙蛋的那一刻,荣锦才发觉,世界很广阔,很大很大,甚至大到能将手脚奢侈的展开,并且是有光明的。
但不属于从前的她。
或许是因封印的残存,又或许是在蛋里囚的时间太久,六千年,她神智与外表皆停在十岁阶段,单纯无知的性子,令女娲娘娘心喜,便收做了三弟子。
后来荣锦犯错,伏羲觉她心存不善,被关到幽禁之地反省五年,说是五年,却还不到两年,因为陆压知道后,将她捞出来了。
伏羲也给陆压三分薄面,不了了之。
可''荣锦自那以后性情大变,成为了一个封闭内心,以冷待人的神女,终年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幽禁之地,也称万神之墓,黑暗压抑,又冰冷彻骨,用来惩罚犯错神族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好去处,那里没有声音,没有空气,整日面对的只有自己的呼吸,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久了,是能把人逼疯的。
神亦是。
荣锦犯的错处大,要受雷罚,九道天雷荣锦咬牙承受,被劈的险些命丧当场,干净的天雷涤清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戾气。但天雷蓝光一灭,她惧怕的是黑漆漆的四周。
若在曾经,荣锦是可以忍受的,区区五年,对比漫长的九万年,压根不值一提。
黑暗其实并不可怕,如果没有见过光明。
这种场景让她恐慌,只有十岁心智的她,一个人守着漆黑寒凄的神墓,没有人能想象她是怎么过来的。
小小的姑娘,陪着活生生的坟头,被游魂啃噬撕咬,身边无一个可依赖的人,被所有人抛弃,只能默默对着墓碑垂泪,唯一的声音,仅是游魂的嘲讽谩骂。
渐渐的,她又尝试习惯了黑暗,但整个人冷的发寒,似是与禁地融为一体,直到被带出去时,硬是一滴眼泪没落。
陆压心疼极了,开口哄慰,荣锦只是淡淡略过这一话题。
随着荣锦身姿增长的,还有她的心智。
荣锦经此打击,脱去了持续六千年小孩的外壳。
女娲和伏羲倒不在意,想来她不管是甚么样子,都是他们的徒弟,荣锦逐渐成长着,陆压的心思也在一天天悄然变化着。
荣锦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陆压越是乐此不疲的接近,初时只想将她身上的寒气消去,却没料到反把自己栽进她手里。
争夺正神之位时,荣锦从龙族大长老儿子手里抢过了肃杀令。
神位,本就是能者居之。
她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从秦川之地逃出来,拜师了女娲,方受到庇佑。然而荣锦心里无比清楚,没有谁能一直做自己的靠山,至于句句承诺,那都是虚话。
与其靠他人,不如靠自己,只有自己争气,自己当自己的靠山,才能屹立不倒,肆意而然的遵从心意。
她本性孤僻高傲,野心勃勃,至此不再伪装,对神位势在必得。深知掌握权力的人,仅仅一怒,便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两千年的拼命苦修,呕心沥血的谋算,不是为了将神位拱手让人的。
她所拥有的一切,实力、地位、尊崇,都是以命换命得来的,没有谁比她更有资格享受这些。
何况,龙族除了荣长渊待她尚可,在没拜师,入住女娲宫前,龙族人暗地里皆拿荣锦当奴隶使唤,作为罪奴之后,几千年间,十岁女孩承受的是无尽的辱骂和欺负,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孤苦无依。
荣锦会告状,荣长渊亦惩罚他们,可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打骂欺凌。
慢慢地,她晓得告状是徒劳无功后,便不开口了,可心底因为这个袒护她的人,总归留有一片光明。
后来她登上神位,手掌肃杀令,司神族律法,定罪神生死。大长老在龙族地位崇高,所以与秦川关系更加恶化,荣锦冷眼旁观,对这种族人,她没用权力滥杀,已是念及同族那点微薄的情分。
但荣长渊传信邀她去龙神殿时,荣锦却欣然前往,她虽然性子冷清,却不是无情,到那,方知上了当。
其实许多龙族都对荣锦恨意深沉。
无论是因为她以肮脏的血脉做了名副其实的天神,还是因为荣长渊一直的另眼相看,抑或是因为曾经姜乐的存在,挑起了他们内心潜藏的自卑,磋磨了他们可怜的自尊心。
活剐龙鳞,钢针刺骨,龙族对于龙族的弱点最了解,知晓如何让人最痛苦。
四十九个血窟窿,龙鳞被掀去大半。
可即便遭受了一遍又一遍的酷刑折磨,仍是比不上知晓敬重的兄长欺骗她时,来的钻心。
大长老将谜团拨开,十岁神智不过是荣长渊利用血脉压制她的成长,怕她争抢龙皇之位,满足自己的私欲,堂而皇之的报复。
荣长渊报复她什么?无来由的报复。
大长老的片面之词,荣锦并未相信,最终等她被架在火刑台上,和荣长渊的紫眸对视时,她眼底一片万念俱灰。
可笑这虚活万年,八千年都在欺骗中度过。
钉在鲜血染红的柱子上,荣锦想的却是,当初为何要从那黑暗当中破出来,被人厌恶的出生,则不如不出生。经历那么多,很难再去满怀希望的活着。
世间多苦厄。
于是心里期盼着死亡到来。
但没死成,千钧一发之际,陆压来了。
熄灭了燃烧到双腿的业火,解开勾着琵琶骨的锁链,将她救了出去。陆压丝毫不认为迁怒其余无辜的龙族有何不对,他这一怒,直将龙族灭杀殆尽,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一战成名。
神界震荡不安,众神惊觉,原来一向文雅闲散的陆压道君还有凶暴残酷的一面。
苏妲己忆起陆压说,怪只怪他们生错了种族时的狠辣,一阵阵心惊。
自此以后,龙族地位一落千丈,被大肆打压,甚至影响到了天外天以下的龙族,本是象征祥瑞的神龙,地位却只比土地神稍微强一点。
对于这些,女娲娘娘默许了陆压的做法,毕竟,荣锦除了是她喜爱的弟子,还是有着神位的天神。
知内情的神族不多,但都认为没什么不对。
神权是至高无上的,不容挑衅,至于龙族覆灭,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
“妲己,这酒清澈干冽,一眼能看到杯底,你说,人心怎么就看不到呢?”荣锦自己端着酒杯不动,心知里面有端倪,但她纳闷,苏妲己也望着酒出神起来。
果然,还是没排面,搬出师叔才能恫吓到人。
苏妲己愣神,陷入回忆中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心疼接道,“即使所有人背弃你,我也会对你真心相待。”
“哦?”荣锦似笑非笑,转着酒杯,看了身旁有些发抖的凤来,弯起嘴角,“这位仙子也是么?”
凤来一怔,忙笑道,“自然自然,我们既是姐妹,虽不比那些粗野男人们的豪情干云,却也有肝胆相照的义气。”
荣锦对一只九头鸡精胆敢称姐妹这话,非但毫无怒意,反倒饶有兴致的摇摇头,“义气这俩字,从你口中出来,有点廉价。”
本就不正常的气氛,又降至冰点。
但奴隶们学聪明了,权当没听见,继续着歌舞。
“阿锦,凤来妹妹只是敬仰你,你千万不要多心。”苏妲己有意缓和氛围,笑着道。
凤来也使劲点点头,睁圆了双眼,诚恳如捣蒜的动作,倒让人看的像一只小狗。
似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敬仰之情,凤来拿起青铜盅,爽快的将酒仰头入喉,一口闷完,而后真挚的眼神看向坐着的荣锦。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荣锦似有若无感叹了一句,复又抬头望向苏妲己,目光如炬,“今日我若不给这个面子,你打算如何对付我?”
话一出,意思很明白了。
但苏妲己没听出来,反而心内犹豫,她在忌惮陆压,若荣锦在这出了事,虽有帝辛王运护佑,可难保自己没有落单的时候,届时,陆压把她挫骨扬灰,都得跪谢他赏自己一个痛快。
便立即打了退堂鼓,阴差阳错接了下去,微笑道,“你我之间何谈这些?刚好我心寒初愈,不宜饮酒,阿锦只当这里是自己家,随意行事即可。”
凤来震惊的看向苏妲己,计划说变就变,苏妲己翠眉一皱,暗示她莫要多说,这让凤来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担忧。
喜悦不必害怕荣锦抢走帝辛的宠爱,担忧苏妲己优柔寡断,对荣锦颇多心软,分析利弊之后,不能为我所用便罢,只恐放虎归山,又多一大敌手。
这俩人的小动作尽皆落入荣锦眼里,但她对凤来极是不待见,没空去猜她的心思,这一轮明枪暗战结束后,她便兴致缺缺。
百无聊赖的欣赏了会歌舞,指腹无聊的划过杯沿,听着旁边凤来一句接一句的吹捧,荣锦不免有些心烦。
“这舞丝毫不助兴,我眼拙,辜负了王后一片美意,倘若没事,我便先离开了。”荣锦忍不住道。
苏妲己暗自叹口气,点头答应,吩咐随身侍候的婢女,引她去王后侧殿休息。
荣锦起身望了望夜空,星如棋子遍布,况且两个婢女立刻在前面开路,倒能适应夜色。
正在这时,突然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从外径然传来,蕴含着男性固有的洒脱意气,侍卫们争相抬着一只漂亮的梅花鹿放在中央。
惹的舞姬推搡着慌忙让开,低眉垂首立在两旁。
“爱妃,爱妃!前几日你说想吃鹿肉,寡人今天前去打猎,哈哈哈哈,正好猎头小鹿,拿来给爱妃解解馋!”
荣锦要举起的脚步,忽然收了回来。
眼下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敌人头头不管打仗,却在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