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事
长乐公主擅抚琴。
秦展却从未亲自好好做下听她抚过一曲。想来也是,连面都没见几次的“夫妻”,又何来的琴瑟和鸣。
只是长乐公主不知,秦展其实是听过她弹琴的。在多年前的一场斗琴雅会上,他曾见到过女扮男装参加比赛的长乐公主。
那时公主不过十三四岁左右,着一身富家小公子的华丽锦服,粉雕玉琢,玉雪可爱,胖乎乎的,像个糯米团子。可偏偏她又学男子动作学得极像,意气风发,谈吐潇洒,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是哪来的风流小公子。就连他当时也看走眼了,以为这是京城哪家的小少爷出来游玩。
公主化名无忧公子,一曲《广陵散》惊艳了众人,顺理成章地夺得了魁首。
若不是后来他在皇宫的御花园里再次见到了她,也不会知道,当日惊艳众人的无忧公子,原来就是长公主长乐。
只是长乐公主至死都不会知道,其实是他先认出了她。
鬼使神差地,秦展忽然伸出手去想摸一下琴,可手指一碰到琴身就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针扎到了似的。
“非君不嫁?”似是想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这满座京城里,谁人不是棋子,谁人能得自在,又有谁家的小姐当真天真无知,只懂一腔真心向郎君?他看向东边漆黑无人的院子,似是嘲笑,又似是叹息,道:“贵为天女也不过是棋子,就是可惜了满身的才华。”
江洲城,行宫。
“公主,该喝药了。”林空青放下盘几,把里面的一小碗药端了出来。
长乐放下手里正看的医书,接过药碗,问:“师父,这是什么药啊。”
“对女子好的药,你闻一下,然后说说看这里面都有什么药。“
长乐知道,这是师父要考她的辨药能力了。林空青性子温和,对待学生要求却是十分严厉,虽长乐是公主,该严则严,该罚则罚。长乐倒是极为喜欢这位师父的性子,爽利干脆,不因她是公主就刻意讨好。
“嗯,那我就好好闻一下,这里面有玫瑰、黄芪、白芷、茯苓,还有当归、百合。都是些美容养颜的药材,我再尝一尝。”说着长乐便小口啜了几口中药,“不苦,师父,这里面还加了蜂蜜吗?”
“是山楂,你最近不是有些没胃口吗,我在这养颜汤里加了山楂。还有,你说漏了一味……”
“是甘草!”长乐抢着答道,“虽然甘草也有些甜味,但与山楂不同。”
林空青欣慰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惊讶。李师兄找到她,请她出山做七公主师父的时候,曾特意交代过,说七公主天生痴傻,因祸得福脑中淤血被破开才恢复清明。她以为常人学医术都难,何况是原本痴傻之人,恐怕光认字认药名就要用上一些时日。不想这长宁公主不仅过目不忘、学字奇快,就连那厚厚的医书,看上个一两遍竟就能全数背下。
最令她吃惊的是,常人背下书本未必就能立即活用,但这公主仅凭医书的描绘竟就把那些药材认了个七七八八。学医不过两个多月就能学到这地步的,即便是从小被人称作学医天才的林空青,都不由震惊。
此等天赋,实在惊人,让她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她本打算只教给公主一些浅显的药物相反相畏常识,让公主能有些自保能力便可,如此一来也算是给师兄个交代,可现在她却是真心想收这徒弟,将自己一身本领都交给她了。
少女肤色白皙,看着小小娇娇的一个人,脸上浅笑嫣然,虽只是安静站着,却自有一份雍容大气的端庄。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水,似是慈悲,又似上位者睥睨众生的漠然。林空青在这行宫待了这么久,从未在这里见过授业传艺的先生,只见过一位从宫里来的教习嬷嬷。不过这也是两个月前公主生母从皇宫中派来的。仪态可以学,这周身的上位者气度岂能一朝一日就练的出来。到底是天之贵女,血脉一说实乃玄乎。
林空青自然不知,这面前小小的身子里装着的是一个二十二岁长公主的魂魄。长乐公主有过目不忘之能,又精通琴棋书画,只是背书识物,对她而言并不难。
“公主天赋过人,为师给的几本医书都背完了。接下来我们要会分辨药材,还有学习药材的各种用法……”
夜色渐深,屋内烛光闪动,林空青耐心地向长乐传授她的医术知识。
长乐在李老太医离开时,曾托李老太医代她向楚妃说明自己的情况,至于皇上那边,就烦请老太医说她痴傻有所好转就行。
楚妃对长宁应是真心疼爱,知晓女儿在行宫被恶仆欺负,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身边的田嬷嬷派来,名为教习,实为管事。这田嬷嬷一来就雷厉风行的,一来就把明玉与孔嬷嬷都调到外院做些粗使的活。有田嬷嬷挡在前面,她倒暂时不用露面,免得无端引来猜疑。
但这田嬷嬷也只能管她院里的宫人,这行宫别院的人可不听她管。
“公主,这些奴才欺人太甚了,这些都什么菜,也敢拿来给公主你吃。”冬菊有些愤懑地放下盘几,里面摆着五个小菜和一个汤,还有一小碗的白米饭,只有两个菜里稀拉地搁着几片薄薄的肉片。
长乐微微一笑,“还有肉菜,不错。”端起碗开始津津有味地吃。
“公主殿下,这些奴才太过分了。”明月也有些不忿。其实七公主在行宫吃的饭菜一直都被下人克扣,但那时这公主痴痴傻傻的,给她什么就吃什么。只是,明月望着优雅用膳的公主,仿佛她盘里的萝卜是人参,白菜是鲍鱼,她心里就堵得不行。这是天之娇女,是皇室血脉,又岂能遭恶奴如此欺压,这么美丽高贵的公主,就该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才能回宫呢。
长乐不是明月肚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她吃着这些饭菜,倒是想到了上辈子在左相府的日子。母妃获罪时,秦展的父母已经过世,秦府管家的是二房的秦二夫人。这秦二夫人是个势利眼又爱占便宜的,见母妃获罪、父皇不待见她,就开始故意刁难,克扣她们的吃穿用度。炎炎夏日说买不到冰,大冬天的碳用中等的来敷衍,后来干脆拿最次的烟碳给她们用。长乐贵为一国长公主,出嫁时也是十里红妆,嫁妆绕着京城几圈才绕完。只是她那时以为出嫁从夫,女子嫁人用嫁妆是丢了夫家的脸面,竟是从来都没想过要用嫁妆改善一下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太傻,有什么比吃饱住得舒坦要紧。
京城中的大户人家,妻子过世,嫁妆通常是要留给子女的。若无子女而丈夫再娶,体面的人家也会把全部嫁妆都退还给女子娘家。只是父皇又怎可能收回女儿的嫁妆,那些嫁妆,最后怕是都要落到那贪婪的秦二夫人手里。
那年冬天秦展来她院中一起守岁后,第二次下人就送来上等的碳。长乐还以为是秦展去找二夫人说道过了,后面才知道,这是他从私银里拿钱买的碳。
原本将死的心,就因那事,以为秦展对她是有几分情意在的,这才一厢情愿地又等了这么多年。
“公主,下雨了。”冬菊道。
一场急雨,忽的打湿了院中的花草树木,也打断了她的思绪,冬菊忙冲进雨中收起今早晾晒出去的花干。长乐学医后才知花茶的妙处,她又爱极了花茶加蜂蜜的味道,因而便不再常喝茶叶改喝花茶了,明月、冬菊便常在行宫各处收集新鲜的花骨朵晒干备用。
“一共换了多少银两?”长乐用完膳,轻啜一口花茶问明月。
“回公主,一件步摇,四支珠钗,两只玉镯,一只赤金镯子,还有五串珠花,一共换了一万两银子。奴婢按照公主说的,分三趟到不同的当铺变卖,拿的也都是银票,共五张两千两的银票,现都放在公主的银匣子里。”明月细细道。
长乐点了点头,一万两虽不多,但总胜于无。当日田嬷嬷借着清点长宁的衣裳首饰的由头,查到孔嬷嬷、钱嬷嬷等几个奴才偷盗首饰一事。这些个奴才相互攀咬,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竟是大半个院子的奴才都有份克扣用度拿了好处。长乐只让人把从这些奴才房里搜出来的珠宝首饰拿回,又每人杖责二十,便不再追究。有罚自然有赏,那些手脚干净忠心伺主的,她得赏。这一赏,长乐才知道现在她有多穷。拿回来的珠宝首饰她不会再用,干脆就让明月分几趟拿着没有御制刻字的出去卖了换银两。
“你明日带三张两千的银票,找个钱庄换成五百、一百的银票,再换些碎银,平时打赏用。”
“是,公主。”
“你做些小荷包,好装碎银。”说着长乐不禁自嘲一笑。前世她还受宠时,在宫中打赏奴才用的都是金瓜子,东西只管喜欢不喜欢,从未问过一句价钱是多少。现如今,就几块碎银,她还得省着点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