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卷四:第94回·岂曰无衣(下)
问题一出,周遭立刻肃静了。
谢如愿轻轻拍他两下,望着他的双眼没有丝毫避闪的意思,稍稍俯身,吐出两字:“不从。”
对方听罢,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曲棣非还要喊住他,却被谢如愿一个手势制止了。
罗生见状,走到谢如愿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安抚,谢如愿撑着椅子搭脑朝她勉强一笑。
“我再劝劝他吧。”谢如愿故作轻松地对曲棣非说完就要转身出去,却被对方喊住了。
曲棣非郑重道:“多谢你的体谅。”
谢如愿回首一笑:“也不全是因为体谅。”
曲棣非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也抬手揉了揉额角穴位:“罗生,你留下再详细讲一下粮草的事,我们重新规划一下粮草消耗问题。”
罗生担忧地朝门口望了一眼,终是翻开账本坐到曲棣非身旁。
谢如愿远远缀在萧吟行身后。
她看见他独自一人在雪地里往前走,高高的马尾随着步履左右摇晃,这场面令她好像回到了两年前春猎的时候,那个生气地背对着自己兀自走着的身影,以及两方手帕。
只是此时他挺拔如松却好似十分寂寥。
她便忍不住跑了几步想要追上他,却没想到半程路尚未赶上,先脚下一滑,“嘭”地扑倒了。
“嘶。”又冷又疼。
她刚爬起半边身子,就被人直接拦腰抱了起来扛在肩上。
这熟悉的动作。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谢如愿在萧吟行肩上装模作样地“哎呦”一声,撒娇道:“好疼哦。”
对方没说话。
谢如愿继续撒娇:“吟行哥哥,摔得疼死我了。”
等着身下的人又走了好几步,声音才传来:“崴脚了?”
“脚不疼。”谢如愿作嘤嘤哭泣状:“但你不等我,我心里疼。”
萧吟行似是无语了一样:“……你好好说话。”
“哼。”谢如愿鼓起腮帮,锤他后背:“你凶我,我讨厌你了。”
萧吟行侧侧头:“我哪儿凶你了。”
“你再说没凶我?”谢如愿理直气壮地打他,却在对方身上赖得很自在似的,说:“你一句话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就是凶我吗?长孙皇后劝唐太宗的时候,唐太宗都老实听着,我才说了两句你转头就走,你以为你是谁?”
萧吟行也学她那理直气壮的语气说:“不好意思,我是遗臭万年的商纣周幽之流,不是什么流芳千古的唐宗宋祖。”
嘿——
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谢如愿不服输地反驳道:“商纣王唯妲己之言是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你呢?”
萧吟行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样,开口竟然带笑:“我?萧吟行为妻大逆不道谋权篡位,你看够不够写进史书?哦,不过我不会让史官这么写的。”
谢如愿大惊失色,急地对他拳打脚踢:“你小声点,开玩笑也要适度!你脑袋不要了?”
他却只道:“别闹,小心掉下去。”
这人真是——
然而又走了没两步,身下的人就站定了,谢如愿也因此停止动作,撑着他的身体想要直起腰背,好奇道:“怎么停了?”
“这个雪人是你堆的?”萧吟行低头和歪鼻子雪人面面相觑,道:“堆的……是我?”
原来是看到了门口的雪人。
谢如愿歪歪脑袋,惊奇道:“咦,你居然看出来了?我以为堆得很丑呢。”
“……就是很丑。”萧吟行低低道:“旁边那个没堆完的呢?”
谢如愿也不恼,大大方方承认:“是我咯,因为工程量有点大,所以目前就竣工了一个。”
萧吟行默然一息,继续走起来,开口道:“他们为了防我,便用你去做质子。”
谢如愿“嗯”了声,道:“那是因为你领兵五十万在外,他们怕你打着打着外敌,开始打江山了呗。”
“江山?”两个字裹挟笑意从身下之人的喉头中滚出:“江山于我何加焉?”
谢如愿被噎住了。
萧吟行缓步回到房内将人轻放下来,跪下来给她脱了鞋,轻声说:“疼吗?”
谢如愿将脚往后缩了缩,竟然有点不好意思,道:“不疼,没崴脚,我袜子有点湿了你别碰。”
萧吟行没理她,三下五除二地给她脱了鞋袜,道:“这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就是直到你一定会同意,末了还会变着花地哄我同意。”
谢如愿老老实实“哦”了一声。
“我刚刚没和你开玩笑,你要想回玉京就记着我刚才说的话,你但凡出了半分差错,我说到做到,他们要是敢伤你性命,我就把他们全都杀了,一个不留。”萧吟行一手扯来羊毛毯子,一手裹着她因为羞涩而缩在一起的双足放上去,启唇轻言:“拿兵粮作要挟来问我要你——他们以为他们在算计谁呢。”
谢如愿瞠目结舌。
如此说辞,倒是像极了上辈子众人口中描绘的宁国公所能说出来的话了。这重叠之感令她发怔,而对方却趁着她说不出话来,转身道:“我去给你烧热水。”
而直到萧吟行出去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那番话的意思。她望着外面映射进来的阳光,内心霍然沉静下来。那些过往的记忆如今再去回想,已然无法牵动她的半分情绪。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她和命运总还是要有个了断的。
氤氲热水很快就来了。
她看见萧吟行一边给她试好水温,一边将她的双脚放进去,就这样蹲在她身侧,仿佛像是在行礼一般,心中一动,波澜如足下涟漪般一圈圈绽开。
谢如愿俯身对他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说,我们要相信彼此能够保护好自己吗?”
萧吟行捞起水浇在她的足腕上:“记得。”
她忽然捧起对方的脸,俯身亲吻他的唇瓣,然后十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萧吟行,我经历过的、最幸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嫁给你,这句话你也要记得,永远记得。”
萧吟行握住她的脚踝,用脸颊贴近她的手:“谢如愿,那你也要记得,千千万万次,我永远选择你。”
谢如愿轻轻道:“我知道。”
萧吟行吻在她的掌心:“此一分别,或许要两三年都见不到彼此了,这中间不知又会有怎么样的变故。”
谢如愿点点头:“我知道。”
他仰首吻她:“无论如何,你保护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保护。”
“你也是。”
他们用世上最轻的声音,说着永世不朽的誓言。
第二日傍晚,玉京派来的使者就到了。
大雪飘了起来。洋洋洒洒、轻似鸿毛,仿若柳絮因风起,又歇到了士兵们的铠甲上。兵将列队,肃然凛然,铁甲锃亮,衬得雪花比砂石底下的白骨还白。
此刻,军中凡是有军衔的将帅们,全都一同伫立他们大帅的身后,沉默如松地等着那个猫腰低头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作谨小慎微状向众人行大礼,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决定他们命运地信笺。那人用一双眼睛偷瞄一圈,双手一捧,说道:“皇太子令旨。”
谢如愿瞧着那人,心里觉得好笑。兜兜转转一圈,来人皆是故人,只是心不一样了。
杨海本意是示意众人行礼领旨,可只见一人走到他面前直接拿走了信笺,茫然抬头,对上一双如刀如钩的双眼。只听那人道:“公公一路舟车劳顿,千里迢迢送信,辛苦您了。”
罢了罢了,强龙难压地头蛇,说白了陛下还没明确这监国之责,说是令旨也行,说是信笺也行,那就还是“算了”为上策。他立即审时度势地道:“大帅您折煞奴才了,这是奴才的职责。”
“尤其是辛苦公公,竟连接本帅夫人回去的队伍都直接带来了?还真是,”面前那人望着迢迢长队,似是思忖了一番,“还真是思虑周到啊。”
杨海心脏狂跳:“不敢、不敢。想来先到泊塞城通知的人,已经告诉大帅了。”
对方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信上写了什么?”
杨海“额”了一声,有些心虚地说:“太子殿下说,嘉定侯思女,希望夫人能回京省亲。因此对于护送夫人一事,太子殿下特为代劳,此信便是请夫人归京的。您一看便知。”
萧吟行却不急着打开,而是回身对着众将士朗声道:“你们听见了吗?”
将士们齐齐回答:“听见了!”
直到震耳欲聋的声音散去,萧吟行才徐徐道:“那本帅还有一个问题想请问公公。”
杨海忙不迭道:“您说,奴才必定知无不言。”
萧吟行继续道:“幽州城的军粮——何时才能到泊塞城呢?”
杨海冷汗直下:“这……之前延误是因为积雪阻挠……此行夫人归京若是一路通畅,那军粮所行的道路自然也是无阻,至多一月就能到了。”
萧吟行再次朗声道:“都听清楚了吗?”
将士们齐齐回答:“清楚了!”
声音再次响遏行云。
“清楚啦。”
突然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慢一拍响起,令杨海禁不住抬眼——嘿呦,就是这位吧,确实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人。怪不得,换谁,能舍得送走啊?
谢如愿走到萧吟行身侧挽住他的臂膀,温声问杨海道:“也是巧了,我也有些想我爹了,信中有没有提到我爹希望我什么时候走呢?”
杨海脸上的笑渐渐挂不住了:“嘉定侯思女心切,自然是,越快越好。”
谢如愿莞尔:“原来如此。罗生。”
萧吟行附上谢如愿挽住他臂膀的手,而罗生上前一步,应道:“属下在。”
谢如愿轻声问:“我的东西都收好了吗?”
罗生顿了顿,才道:“回夫人,您来的时候带的东西并不多,都已经好了。”
谢如愿顿首,转而对杨海道:“公公可累了?”
杨海的头越发低了:“不累、不累!”
谢如愿惋惜似的“唉”了声,道:“那就即刻出发吧。”
这……杨海闻言惊愕不已,本想着这回定要再磨蹭几日呢!他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只见将士中有一人移步上前,利落地撩开披风,朝着面前女子跪下左膝,郑重一礼。
谢如愿回头见状,当即伸手要扶他起来,曲棣非却道:“夫人受得起。”
“恭送夫人归京。”他恭敬地行礼,而他的身后的众将军、将士、兵卒亦然追随他的动作,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军礼奉上,大地为之一震。
谢如愿亦回揖礼,掷地有声:“受众将之礼,谢氏惶恐,如今战事未平,谢氏力有不逮,也惟愿倾其所有。”
“还请娘子,代斩神营众将向陛下问安。”萧吟行轻声说罢,随后朝着玉京方向一拜:“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将士亦拜:“请夫人代斩神营向陛下问安——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海被这滔天动静逼得向后退了一步,愕然不已。
“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谢如愿拜道:“愿天下太平、山河永固、海晏河清、家国永安!”
拜礼过后,她同萧吟行一起起身,却是不敢再看他一眼,退后半步,决绝地转身而去。背后的北方,一首古老歌谣正随飞琼轻轻飘来,落在山脊之上,化为齐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