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卷一:第6回·不识庐山(下)
“侯爷自便,如愿抽签去了。”说罢,谢如愿就驱马到捧着签筒的宦官那儿抽了一支,翻开一看,是东南。回首,她瞧见白马还在原地,而马上人的目光也仍在追着她。
她这才发觉自己刚刚所在的位置围了不少男子,只是都止步于萧吟行身后,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谢如愿轻抚马的鬃毛,驱马回到他身侧。
她收回刚才觉得他欠揍的想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是有利可图之人,却不知晓自己有多么肥美。算上前一回他把自己从葎草似的女眷堆儿里“推”出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醒她了。
“如愿抽到了东南方,敢问侯爷抽到了哪个方位?”
他斜睨她一眼,道:“与你同向。”
以位于正东方的见青山为界,见青山猎场分为东北与东南两处。比起东北猎场,东南的环境更危险、地形更崎岖。当年她是随谢旭在东北列队,当时只见嵇铭煜而未见萧吟行,便已知晓他在东南。
“在想什么?”萧吟行策马入了东南列队,谢如愿也跟在他后面。
“如愿在想,能与宁肃侯同行,十分心安。”谢如愿道。
身侧之人却道:“本侯可不心安。”
谢如愿扭头看他,想听听他又要说什么。
萧吟行:“你看起来笨的很,如今似乎又想赖上本侯,倘若多了你,那本侯就与第一无缘了。”
她先是一噎,然后垂下自己长长的睫毛,一边在心里骂他一边用一种没什么攻击力的语气回道:“侯爷说的是,若是侯爷身旁有我跟着,第一自然很难是你的。”
她叹了口气,道:“因为第一很可能是我的。”
景元帝那边下了命令,萧吟行清朗的笑声被号角长鸣和马蹄声盖得严实,谢如愿隐约听得他策马而去时撂下了一句“口气不小”,忍不住也笑了。他并没有等谢如愿的意思,然而这对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驾!”
马蹄阵阵中,她也想听清属于自己的那声。
东南方丛林茂密,数十步之远便只可闻声而难见人。谢如愿投身其中格外警惕,春日万物复苏,她先前已经瞧见穿梭在树冠之间的弥猴群,她猜测这一片应该食物颇丰,小动物自然也多。
谢如愿下马巡视一圈儿,蹲下身子拨开草丛,很快锁定了几处小洞穴,她可以肯定这是兔子洞。兔子爱走老路,这一条“小道”还落有足迹,错不了。但她不打算把太多心思放在区区野兔上,只是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简易的陷阱,若是有缘也许能逮上一只。
既然兔子在这儿打洞,那可以说这片地方少有蛇或者蟒来访,比较安全。
她在树干处做了记号,又前行数米,看见一新刨出来的坑,泥土还是湿润的,四周树干和石头上均有磨损,还伴随一股尿骚味,她掩住鼻子拍了拍马,马儿便聪慧的离开了这一区域。她通过大小蹄印判断出野猪应当不久前才来过这里的。
谢如愿轻功飞身上树,顺着蹄印独自往前探了接近百米,果然瞧见一头四尺长的小野猪在溪水边饮水,且万幸的是,成年野猪不在四周。谢如愿有些犹豫,她不确定自己这一箭会否能将其一击毙命,若是不能,小野猪发出的叫声可能会引来成年野猪,那时候就麻烦了。
她盘算着,却已经弯弓拉满,瞄准的是小野猪的眼睛。
一般而言,与眼睛相连的的部位对动物而言都是脆弱又重要的,若是一箭穿眼,够深就足以毙命。她在树上,小野猪在树下。谢如愿一动不动保持着姿势,只待野猪饮水过后抬头的那一刻——
“嗖——”
箭矢离弦的同时,她被溅了一脸血。
回头,竟然看见身后一把雁翎腰刀深深没入树干,生生钉死了一条小腿粗细的花蛇,雁翎刀刀身花纹有如卷云,上刻“藏秋水”三字,刀下亡魂凶目滚圆、嘴中獠牙微露,却已经完全死绝了,尸体离她不足三尺,骇然依旧。
但听树下有人冷冷问道:“你命还要不要了?”
谢如愿低头,适才分别没多久的人又出现了,只是他一改从前懒散模样,又细又长的剑眉蹙着,好似真有恼怒的意思。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若是连四周安不安全都判断不了,就不要来猎场玩闹。和只螳螂一般在如此潮湿地方上树呆着,是准备把自己喂给黄雀吗?还与我扯什么第一。”
萧吟行的话犹如他的刀一样又快又准,割得谢如愿心头阵痛。她明白刚才是多么惊险。若非来者是萧吟行,若非她专心弯弓一动不动,否则这一刀一定不能如此精准地救下她。
萧吟行见她不发一语,轻抿唇瓣后开口:“吓傻了?”话毕,却飞身一手捞起谢如愿轻飘飘落地,一手取了雁翎刀,任由花蛇滚落。
方才她确实是被吓到了,耳畔炸开的刀削声惊得她一激灵,差点没直接落下树去,腿到现在有些发软。但让她如坠深渊的是不是花蛇,而是萧吟行的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恍然发觉,虽然重来一世,但她依然蠢得要命、弱得要命,一直在受别人庇护。这一刀击碎了她堆攒起来的计谋和勇气,让她生出怀疑: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是嵇铭煜早早打好算盘的目标,重来一生,难道她就不会重蹈覆辙了吗?她真的有能力保护她爱的人吗?
若真的如此,她岂不是在无知无觉地步入相同的深渊?
那真是可怕极了。
萧吟行放下谢如愿以后,又提刀朝溪边野猪走去,在确认野猪已死之后才面色稍霁,道:“若是遇上再大些的野猪,别说你这个小姑娘,成年男子也需绕道走。”
“多谢宁肃侯了。”谢如愿正感到大受打击,憋了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谁知这一声好似起了反作用,谢如愿见他霍然回头,好似并不怎么愉悦,当即慌乱地咬住了下唇,有点茫然地看着朝她锁着眉走来的萧吟行。她不知道自己此时面色惨白,是一副仿佛真的被毒蛇吓到的模样。
又要骂她?谢如愿在心里无力辩驳,其实之前那块儿区域是没有蛇出没的,只是她追踪野猪痕迹不知不觉走的远了些。
啊,我怎么这么没用啊……骂就骂吧,我也活该挨骂。谢如愿用脚尖捻了捻泥土。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等来的不是凶巴巴的说教,而是一句九分真的疑问:“真的吓傻了?”
“……没有。”你才傻了。
谢如愿很想大声反驳回去,但她一触及萧吟行的目光,就有些胆怯,就又把话憋回去了。
他不笑的时候真的很凶。那柳叶眼本是媚眼如丝,笑时望着你,好似钩子般挠人,可不笑时乍然看过来,却如耀光的雁翎刀一般能让人平白打一哆嗦。太凶了,很有几分朝中权臣宁国公的样子——这让她不禁想起自己当静贵妃的日子,于是心情立刻就滑入无底洞了。
但谢如愿不想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心绪,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至少我成功杀掉野猪了。”
话说完她自己闭了闭眼睛。她好蠢,这不是上赶着找骂?这下一定会被骂“那你也要有命享才行”了吧?
可萧吟行却莫名地熄了火,放轻了声音说道:“嗯,这倒还挺出人意料。”
谢如愿抬头看他,却见对方扭过头去说道:“野猪自己去抗,你的马在那边。自己能行吗?”
她转身看见自己的马驹乖乖地站在萧吟行的白马旁边,而白马背上竟然扛了两头梅花鹿。
“你从哪里猎来的?”
“前头大约两里远,在这片溪水上游,适才有鹿群饮水。”萧吟行并不隐瞒,道:“本侯正要将梅花鹿送去看守那儿登记,看见你的马在附近吃草吃得起劲,于是折回来看看你。”
谢如愿自己走到野猪面前戳了戳,然后双手提起野猪的后腿,弯着腰缓慢地往后挪。
“你傻不傻啊?”声音离得太近,谢如愿不知怎么一哆嗦,反正绝不是被吓到了。但萧吟行显然会意错了,他方才一直皱眉垂眼看她,这会儿却展眉弯腰去迎上谢如愿的双眸,好似在查看她是不是真傻了。
谢如愿眨眨眼,因为他的动作身体不自觉地后倾,萧吟行发觉之后什么也没说,顺势单手提了野猪放到谢如愿的马背上。
原来刚才他把马牵过来了。
谢如愿赧然,她怎么就不知道把马拉过来再扛野猪呢?这样想着,她连忙蹲下来在溪边洗去手上的血污,用清水胡乱抹了把脸,又从怀里掏出帕子浸湿递给萧吟行,冲他扯出个傻笑来。
萧吟行瞧她一眼,倒也不避讳地接过去擦了手。
“走吧。”他转身牵马,因为腿长迈的步子也大,谢如愿只能赶忙牵上她的马儿跟上
“帕子,还我吧?”她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却看到对方偏偏头,说道:“方才对不住,是我语气太冲,你别恼我了。”
谢如愿闻言,抿唇一笑,故意说道:“那你也要还我帕子吧?”
萧吟行脚步一顿,从肩头丢回来两方叠好的帕子,一块儿是她的,另一块儿是干净的。
“那等你把脸和手都擦干以后也要还我。”
这人真是——她看着手上柔软的帕子轻勾唇角,这回的笑意才出自真心了。
谢如愿捧着它缓慢地把脸埋进去擦,抬头时看见萧吟行高束起来的马尾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心就这样慢慢静下来。
虽然猎了两头梅花鹿,但萧吟行只让计数官记了其中一只。那看守登记猎物的宦官先是对着萧吟行穷尽溢美之词地夸赞,随后在萧吟行递了一袋银子给他后打住了。当计数官又去看谢如愿马背上这头野猪时,先是掩饰不住的震惊,然后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即将吐出一长串浮夸赞美的表情,于是谢如愿赶紧学了萧吟行的手法,将一袋银子放到他面前。果然,那宦官话锋猛一拐弯,一开口成了“谢姑娘太客气了”。
谢如愿上马,她看着白马上余下的另一只梅花鹿,问道:“你怎么不记这一只?”
萧吟行道:“留作诱饵,好猎只更大的去。”
听到“诱饵”二字,谢如愿忽然反应过来:“坏了!”
“什么坏了?”他上马问道。
谢如愿道:“说起诱饵,我还有一窝兔子没收来。”
萧吟行轻笑一声,道:“寻常姑娘见了兔子都要凑上去摸一摸,你却惦记着抓来讨赏。”
谢如愿也上马:“一码归一码吧,梅花鹿也挺可爱的不是吗?”
萧吟行:“可爱?没这么觉得。”
谢如愿:“那我也没这么觉得。”
他低笑一声,收了缰绳,准备返回林中。谢如愿喊了声:“萧侯。”
萧吟行回头挑眉。
谢如愿顿了顿,还是道:“听说见青山里有老虎横行,你也小心点。”
他笑意斐然:“你少操心我。”
……呸!她就知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是知道你要去猎虎,谁操心你啊?
谢如愿收拉缰绳,朝着另一个方向策马入林。
猎虎,谁没事儿会想去惹老虎啊?萧吟行得去。
因为他现在是宁肃侯、是大漠斩神营年轻的主帅。因为边关地捷报对于长坐玉京、久享安宁的朝臣而言太空泛了。
有人说,边关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战争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军功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可睁眼闭眼二十九个字,抖不出生生死死、生生世世来。
一个强盛的国家,不该让她的子民有见识敌寇的机会。萧吟行不能带来大漠的敌寇,他只能带来吊睛白虎,扼虎如扼敌,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