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黑桃10
虽然被这命运的把戏弄得颇为像个滑稽的小丑，但芥川怎么会放过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停顿了几秒，这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被陌生人搭腔后产生的应有的迟疑和警惕，而后以一种平静而舒缓的语调开口。
“借用了西方深度的心理剖析技巧，从每个人物心中最幽微的阴暗面，用最曲折的谋划盘算，描绘出表面安详和平的人物之间暗藏的着自利的心机。”
芥川缓慢地眯起眼，那双鸦色的瞳孔映着一点暖黄的微光，显得其中的情绪有些晦涩不明。
“我很喜欢这类描写人类的书。”
“原来是这样。”
织田作之作承认他并没有面前这名少年看得如此透彻，他只是觉得那本书如同清晨初生的太阳足以洗涤一切阴暗的光辉照在了他的人生上。
“那么，您呢。”芥川龙之介慢吞吞地用一种听上去没那么像是试探的平静语调问道，“看您的模样大约是对这本书读过很多遍了吧。”
织田作之助沉默了几秒，本来，他并不是那种一见面就可以对别人谈太多内心话的性格。但在这名陌生的少年面前，或许是因为对方是罕见的和自己喜欢同一本书的“书友”，亦或许是他们在此前从无交际而足以让人无需太过顾虑。
“是的，我在之前从未读到过如此精彩的书。”织田作之助说，“小说是描绘人类的生活，描绘人类的情感和内心。”
“听上去您的见解也颇有意思。”芥川龙之介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可惜，这本书的后面已经……”永远不可能存在了……
织田作之助看着少年怅然若失的模样，忽然想到了那时的那个胡子男人。对方是否也是看到他那副迷茫而混沌的模样，才向他说出那样的话的吗。
“那么，为什么你不试着自己写出结尾呢？”
织田作之助看见少年的眼瞳微微放大，露出来的名为困惑的情绪，夹杂着一点点惊讶。
“曾经我遇到过这本书的作者。”是的，他最近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和写在书脊上一模一样的名字。
“那个男人对我说，下卷的内容很糟糕，但是我并不是那么认为的。尽管末尾已经被撕掉了，可我只觉得那并非是该停止的地方。”
“您的意思是，那本书的末尾也是被那位作者亲自撕掉的吗？”
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像是口里含着什么圆润的东西。
“我想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末尾并不存在。”
“尽管这样，我还想要试一试，能不能写完这本书，写出那个人的人生。”
织田作之助认真地说。
他看见少年的眼里飞速闪过一连串不明的情绪，怎么了吗，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应该并没有什么足以让人称得上惊奇的内容。
然而这位少年，织田作之助承认，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宛若灰雾般的忧郁气质。这种气质和他的好友太宰的并不相同，更加地旷远，如同无垠海面上一根翘起的树枝，衔接着水天一线，无法轻易触碰。
这种气质太过独特，却又并不尖锐。织田作之助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深邃而博大的夜穹，在少年的身后无边地扩延开来。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萦绕着一丝灰雾的眼眸，似乎并非单纯地注视着他，而更像是透过了一层无法触碰的玻璃，透过他的身体，凝视着某些不存在于此处的事物。
织田作之助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假若这位少年和他的好友太宰治碰面，或许会诞生出一种奇妙的火花。
“那么，您已经写了吗？这本书的结尾。”
“并没有。”织田作之助有些苦恼地皱眉，“可能是现在的工作太忙了吧，下班后还有很多事要做，并没有悠闲地坐在桌前动笔的时间。”
少年抿了抿唇，并不像是失望，而更像是得到了什么缺失的碎片，补充上了拼图的一角。
“您觉得，事物可以从无到有吗？”
少年的话题转移得太快，织田作之助也忍不住愣了一秒，仔细地思考后谨慎地回答：“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神吧。”
“就算是麦子，也需要一粒种子，才能结出许多果实。”
《约翰书》吗……
“感谢您的回答。”少年略含矜持地颔首，这个动作在他做出来并不显得傲慢，反而有点理所应当的合理。“衷心希望您能够早日写出属于您的小说。”
“感谢。”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可否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吗——”少年忽然笑了，薄唇浅浅地弯起，“柳川隆之介。”
“敢问您的名字？”
“织田作之助。”
“织田先生，很开心与您的交流。”少年微微偏头，书店里灯光下浮动的细小灰尘如同飞絮般在他的周身缓慢起伏。“期待与您的下次见面。”
“当然，柳川君。”织田作之助笑了笑，他并非听不懂对方想要保持一个单纯的“书友”的意思，而这也是他所想的，仅仅保留基于书籍的交流，不涉及彼此生活。这难道不是最理想的交流吗。
他看着少年迈着优雅而矜持的步伐走出了书店，没入人流之中。
事物不可能从无到有，芥川龙之介想。这是一种基于物质世界的存在真理。然而他又立刻想到了他的异能力，假设异能力是违反科学法则的，那么必然也有其中的内在规律。
但无论如何，织田作之助都不可能写出那本书的后卷，因为那本书是夏目先生的绝笔……等等，假设按照织田作之助的话，夏目漱石在这个世界也存在着，而那本书却依旧没有了结尾。
芥川的大脑中忽然劈过一道闪电。
按照某些经验主义，基于以前的认知，由此可以得出一种猜想。
如果不是写得太差，而是写不出来呢……
假设这也是一种“异常”的体现，至少可以进一步证明图书馆和这个世界的某些联系。
夏目漱石，未完成的绝笔《明暗》……如果那便是织田作之助为何不杀人的理由，芥川只能说，这还满符合理想主义的。
只可惜，理想主义者几乎很难有太过完美的结局。
那么，他就暂且安静地观望一下。织田作之助能否写出那本书的结尾，打破这个异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