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8章
顾苡谦眼睫微动,从梦境构建的温柔深沼中拔出身来。
先前忽冷忽热、剧痛难忍的识海现下恢复了平静,熟悉的暖流由灵台流入四肢百骸。顾苡谦长舒口气,有些庆幸。三生花恢复得比他想的更快,这是好事。
他拔出刺穿骨肉的长剑,灵光流动的剑身上没有留下一丝血迹。受伤的右肩开始发热,骇人的伤口飞快地愈合。
迷朦夜色仍然笼罩着城市,天边残月将落未落。小憩之后,天竟还未亮。
修为渐高之后,天地间气象变化于他再无影响,管他夏炙冬寒,高阶修士的身子确是寒暑不侵。但此刻他却觉得有些冷了,身体明明是温暖的,体内真气流转也是暖的,可他偏偏就是感到了寒凉。
顾苡谦抱着自己的剑,摩挲着上面出自曲宁之手的刻字,在高处俯瞰着还未苏醒的现代城市。
“我也到了惦念往昔的年纪了吗?”岁数近百的魔修苦笑,“怎么最近只要一睡,就尽是梦见些过去的事。”
“师兄,我一直用你给我的名字,但是我……为了报仇脏了手?我算是恶人吗?”顾苡谦拷问着自己,唐沐昏迷前断断续续吐出的那段话于心中浮现——
【顾苡谦,你为什么?三生花明明保你入魔之后神志无损你为什么还是……】
“我……是不是辜负了你的心意?”
人死不能复生,背负的人命、冤魂也摆脱不掉。他早就走上歧路,回不了头了……
天色渐亮。
唐沐神清气爽的起床洗漱。除了前半夜做了梦,眼巴巴看着曲宁师兄弟二人贴贴,后半夜却是无梦侵扰,甚至比往常睡得还沉些,落了个一夜好眠。
整晚失眠的许越岳没有灵魂地嚼吧早餐,羡慕地看着精神奕奕的唐沐,酸溜溜地嘀咕:“人不是应该越老越颓吗?怎么这货精神比我还好,人比人果真气死人。”
“嗯?你说什么?”唐沐把现打的豆浆放在许越岳面前,不明所以地发问。
许越岳一哽,险些把自己噎着,他顺了顺气利落地转移话题:“呃……我说我待会要出去一趟,可能晚上才回得来。”
“昨天不是告诉你有个烂人在我大学母校里卖假货嘛,”许越岳嗦了一小口滚烫的豆浆,“这次的事情其实闹得挺大的,有好些受害学生都吃进医院了,但是目前都被校方压下去了。我之前的同班同学有人留校职教,他就看我闲,所以就抓了我当壮丁,让我回去帮忙看看情况。”
“那你加油。”唐沐捧着豆浆递给他一个加油的眼神。
许越岳被那个充满激励的眼神慑住了,仿佛见了钟馗画像的小鬼,端得是又好笑又惊悚。
“哦对了,还有明天下午。”许越岳好一会缓过神补充道,“不过我就是去送个人,很快就能回来。你明天下午又要去杨家上课是吧,那我就瘫在屋里等着吃你的白饭了。”
“唉,我怎么就有了你这么个啃老的好大儿呢。”唐沐满脸的忧郁,那副恨铁不成钢的长辈作态惟妙惟肖。
“那不多亏了我的老父亲您教的好吗?”许越岳跟着他挤眉弄眼,竟然还真的被他憋出那么点做作的孺慕神情。
唐沐举起乘着豆浆的马克杯:“呵,你可真是孝死我了。”
许越岳与他碰杯:“哈,彼此彼此。”
又是个艳阳天,阳光灼眼却不烫人。许越岳顶着丝毫不灼人的日光,从自己的摩托车上翻身下来,反复地看看手机又四处张望。
“许学长!这里这里!”一个俏丽的姑娘冲着不远处皱眉看导航的许越岳招手。
许越岳倏地抬头看向那个负责联络引路的学妹,“这才没过几年,院服怎么又改了。”
女孩眨巴着眼睛,笑着甩了甩自己宽松的袖子,“对啊,学长你羡慕啦?”
那身院服,乍一看就是衬衫加短裙的经典搭配,左胸口绣着硬币大小的院徽,可细节处处都是仿古的形制。宽松的袖口里配着贴身的护腕,长至大腿一半的短裙里是纯黑的紧身打底,上面甚至还有可以用于收纳暗器之类小东西的暗袋。
“羡慕……倒还好,只是感慨校方越来越舍得花钱了。”许越岳撇了撇嘴。
“嘻嘻,我都闻到酸味了。”女孩笑靥如花,“只要自己一毕业,学校立马就开始翻新,比自己低的年级永远生活水平比自己好,这不是全国共识吗?”
“那确实。”许越岳表示强烈的赞同。
“好啦,不唠了。”女孩清了清嗓子,进入了工作状态,“学长你好,我叫徐芯果,是东江市的传送点接待员。根据预约,传送阵会连接到凤溪大学南校区中的院系分部,请你确认一下。”
许越岳接过徐芯果递来的安全免责协议书,很是顺手地签下名字。
“我之前走的都是东江市中心的那个传送点,现在是搬到城郊来了?”
“不是哦。”徐芯果收下协议书,笑眯眯地回答,“之前市中心的那个传送阵炸了嘛,现在这个是新建的。”
“炸了?!”
许越岳面如菜色一把捏住了那张免责协议书的边角,徐芯果疑惑地看向他。
“你……展看说说,让我再考虑一下。”
“事情不复杂,就是先前有个学生带着危险物品使用传送阵。学长你应该知道,这种远距离的传送阵是有灵气承受上限的。当时也没人想到他会带着那种昂贵的灵宝上传送阵,那结果就只能是那个学生和传送阵一起,砰——。”徐芯果伸出双手,做出个烟花似的手势。
“哦,哦,那没事了。”许越岳放心了,对一穷二白的自己分外自信,除了安全他一无所有。
“既然提到这个了。那件事后,我们也添加了安检的流程,请学长跟我来。”徐芯果微微躬身,为许越岳领路。
现代的传送法阵是几经改造后的版本,比起古时更讲求规模与效率的阵法,现今的新版则更加细化,与其他现代交通工具相似,分为货运与载人。货运保持并优化了效率规模,而载人则全面加强了舒适度,为此面积也大幅减小,一个法阵同时只能供一人使用。
法阵刻画在电梯大小的圆柱形空间内,细密的线条与符文在篆刻在金属表面,古朴神秘与科技感奇妙的融合在一起。
东江与凤溪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将近两千公里,传送时间需要五分钟左右。
许越岳翘着二郎腿坐在传送点工作人员提供的小板凳上,磕着免费赠送的果盘,两眼放空地等待着传送结束。
持续亮着白光的法阵终于熄灭了。
“哎哟,这不是许二岳吗。你知道老娘等了你多久吗?王八爬过来的速度都比你快!”
许越岳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踹门进来的女人拎着领子拖了出去。怀里的果盘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女人艳丽凌厉的眉眼一扬,对着不远处的工作人员示意,“麻烦你们打扫一下了。我那里还有些事要忙,这个人我就带走了。”
在传送点勤工俭学打工的学生忙不迭应声,“好的!宋教授您慢走……”
许越岳捂着脸,竭力试图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尊严。但他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这样被宋琴一路拽着拖进了她的办公室。
“坐。”宋琴掏出金丝眼镜戴上,一丝余光也不曾留给因为社死而心如死灰的许越岳,她打开办公桌旁的玻璃立柜,食指轻点,“茶还是咖啡?”
“你干脆点,来瓶‘浮生如烟’送我上路得了。”
毕业多年后,许越岳重返母校的第一天,就被曾经的同学像拖麻袋一样行经了小半个校园,此刻的他,迫切地希望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
“你想的倒美。”宋琴眼尾锐利的眼线和白眼一起飞上了天,扬手将一袋咖啡粉甩到了桌上,“只有这个,爱喝不喝。”
“你知道现在‘浮生如烟’的价格被炒到多少了吗?口服液大小的一瓶就能换一栋首都中心的房。不只是它,现在所有灵药的价格都在每年疯涨,有价无市啊。”
宋琴操作着咖啡机,抽空敲了敲身侧的书柜,许越岳抬眼透过书柜上的玻璃看到了那枚摆在其中的奖章。
“看到了吗?我今年拿的终身荣誉奖,就只是因为我和团队一起搞出了灵息草的稳定培育方法。你说好不好笑?那只是最低阶的愈伤灵药的原材料。我在学院资源库查资料的时候,看到古籍上说那玩意在很久以前是属于杂草一般的存在,放着不管就会在要药田里韭菜似的冒出来,而我们现在竟然要因为能够培育杂草而受到表彰。”
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被放在许越岳面前。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还在坚持呢?”
许越岳并不喜欢这样味苦的饮品,但他还是端起了它,嗅着深棕液体浓郁的苦涩香气。他反问靠坐在办公桌上的女人,“你是指坚持什么?”
宋琴一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向落地窗外,看着校园内的往来的人影。她轻启红唇,“许越岳,你现在是什么修为?”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毫无长进。”许越岳熟练地摆烂,他抿了口杯中的液体,被苦得皱成个包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三灵根能有什么前途呢。”
“这就是了。”宋琴镜片后的眼睛没什么神采,“曾经是以是否有灵根来划分凡人,现在呢,这道坎成了四灵根、五灵根。再往后,是不是有一天,单灵根的天才们也将沦为凡俗。终点不是不可预见的,它在我们目之所及的地方,所有人都在被推着走向悬崖边缘。”
“我们到底为什么……还在苦苦支撑这片人丁稀少的学院呢?”
“谁知道呢。”许越岳放下杯子,大大咧咧地瘫在宋琴办公室里那张真皮沙发上,“你还真是没怎么变。会撺掇自己之后人倒是变漂亮了,但还是那么喜欢钻牛角尖。毕业之后不钻考试复习资料了,倒是开始钻这些大问题了。”
“可能是为了传承那些古时留下来的东西,毕竟除了我们现在还有谁相信‘修道炼身,争与天齐’呢?也可能是为了给那些有天分有热情的孩子留一块土地,至少现在,修仙这回事还是真实存在的,不能让那些孩子的梦被凡世淹没。”
“嘁——”许越岳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出来,“我怎么也开始讲大道理了,肯定是被那个姓唐的家伙带坏了。”
“说得简单直接点,我喜欢这儿,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蛮开心的。我想应该有不少人和我有相同的想法,就凭这,这里就该留着。”许越岳撑着脑袋活像个地痞流氓,“你呢,拿着工资就老实上班,教学生搞研究,别像我似的吃白饭啊。也不知道你当年心理素质考核是怎么过的,小同志思想觉悟不够……啊!”
原本摆在宋琴桌上的《灵草的种植与养护》不见了,砖头似的教材突兀地出现在了许越岳脸上。
“你丫下手也太狠了!”许越岳擦拭着鼻血恶狠狠地瞪向正在补妆的女人,“疯婆子!”
宋琴嗤笑一声:“小菜鸡。”
不可否认,被许越岳一闹她的心情竟然好了不少,某些郁郁的念头也暂时消散了。她悄悄瞥了眼脸上挂彩的许越岳,比之先前严肃的教师模样,现在的她多了几分学生时代的青春生气。
宋琴从桌上堆积的资料里翻出一沓a4纸递给许越岳,“扯了这么多有的没得的,赶快聊正事。”
“先前的学生集体中毒事件的更详尽的资料我整理出来了。官方不肯认,那边的说法是偶然性的学生体质下滑问题,但我个人认为这就是中毒。”宋琴弹了弹自己手中的那份资料,“你看第四页,从中下段开始。”
“你之前从病例里看出的问题确实存在,真气量过低确实是这些昏迷学生的共性。我之后找到了校医院的老师,让他帮忙给几个最严重的学生做了内视。你猜怎么着……”
许越岳皱眉看着手中的纸张,视线飞快地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扫过,最后在一份检测报告的截图上停下。
“你们到找到原因了。”
“只是推测。资料中也写到了,在学生论坛上大肆售卖的那种培灵丹,除了一些固本培元的寻常药材,还含有一种我们并不了解的未知成分。我们在学生的丹田中发现了微量的异体物质,虽然我们暂时还没办法在不伤及丹田的情况下将它完整取出,但提取出一小部分还是做得到的。我亲自将它与丹药中的成分做了对比,确认是同一种物质。”
“能够长时间滞留在人丹田中的药物成分,还能导致真气储量大幅降低。这不是毒又是什么?”
“校方那边呢?”
“没法提。”宋琴极为头疼,“一天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就情愿多拖一天。现在全靠着校医院的老师们人为递送真气吊着学生们的健康安全……就像扬汤止沸。”
许越岳目光灼灼地看向宋琴,“那你是提炼到样品了是吧,总量有多少?能不能给我一部分?”
“不算少。但是你想要它做什么?”
许越岳捏着手中的资料,神情介于紧张与兴奋之间,仿佛将手中筹码全部推出的赌徒,“我认识个人。我想赌一把,他兴许能解决我们的问题。”
许越岳跟着宋琴在校园中走访,几乎把面积不小的学生宿舍和校医院走了个遍,修为更高的宋琴蹬着高跟鞋安然无恙,弱鸡许越岳却腰酸背痛,差点在传送回东江市时昏睡过去。
他跨在着自己的摩托上,却并未驶向回家的方向,而是拐上了另一条相反方向的岔路。
詹杨未傲对着灯,观察着玻璃瓶中莹蓝色的粉末。
“你就这么怕他,连个请求都说不出口?”他笑着,看细碎的粉末在瓶中流动,反射出点点细碎的光。
许越岳苦着脸不作言语。两手往胸前一抄,很是抗拒地靠在门上。
“好,知道你怂,我明天帮你问问。”詹杨未傲失笑道,“在那之前,你把你、唐沐、还有那个魔修相处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
他笑意盈盈地望向许越岳,眼中却带着威胁的意味,“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讲,你那些表现欲都给我忍着,千万不要添油加醋哦。”
“啊,哦,好吧……”许越岳缩了缩脖子。
“……我当时就骑着车过去了,到的时候就看见,唐沐在那里骂骂咧咧,然后顾苡谦在他背后抱着他……嗯,老大你怎么了?”
詹杨未傲悄悄放下手里布满裂痕的玻璃瓶,一个回溯术甩过去,面色如常地回答:“没事,继续。”
“后来,我就把唐沐接回去了。那时候都凌晨三四点了,我们俩就洗洗睡了。第二天我再看见顾苡谦的时候,他是从唐沐房间里走出来的,还穿着人家的衣服。后来我问他,唐沐说那人是半夜翻窗进的28楼……”
“卧槽,老大,你怎么漏电了!诶,别劈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