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蝉丸法师是个对琵琶、对乐曲十分虔诚的人。

日日雷打不动的长时间练习拨弹琵琶，太过沉浸其中，已经无视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连草庵外马儿的嘶鸣也没能让他弹奏的手指暂停一分一秒。

言晏他们已经见识过一次了，乖巧的待在一旁不多加打扰。

源博雅几步上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蝉丸法师不动如山的身影。

即使没有声音传出，他也能在脑海中依据蝉丸法师的手势指法、弦序和音位与曲谱一一对应，想象出那美妙的乐曲。

一曲终了，蝉丸法师将琵琶轻缓的搁在身旁，宽大的袈裟随着他的站立垂落而下，他朝他们合掌行礼。

“小友们可是为老朽找到答案了？”

言晏看着中原中也，中原中也看着她，对这个充满戏剧性的委托充满了无奈。

“……事情就是这样。”

充当解说主力的言晏一如既往地将重点列了个一二三四，省去了长篇大论的冗长。

末了还总结一番：“给您递口信的那位挺恶趣味的。”

在场众人都知道她指的谁，不免失笑。

蝉丸法师眉目疏朗，仅有的一点担忧也尽去了。

而且……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晴明阁下的用意。

虽然看不见，但当源博雅站在他的面前时，某种感应就越发强烈。

源博雅连忙对蝉丸法师表达了对他在琵琶乐道上的向往，说的太过激动，就连他等候了三年就为了听秘曲之类的事也秃噜了出来。

遇见了这样的迷弟，蝉丸法师颇为感怀，当下再度抱琴随性吟唱，吟咏着他在逢坂关的生活。

源博雅边听边泪流满面。

言晏他们不太懂雅言，但这沉闷的意境还是能领会些许。

蝉丸法师唱毕，源博雅拿袖子粗鲁的抹掉了眼泪，试图遮掩刚才的哽咽，浓重的鼻音将一切都暴露在外。

两小孩就看着源博雅与蝉丸法师飞快的交谈起来，说了一大段单个能听懂合在一起就完全不明白的话。

中原中也的双眼中出现了大量的圈圈，言晏直接将不懂的信息给屏蔽掉了。

唔，外行和职业中间的差距确实很大。

眼看他们格外意气相投，讲的越发兴起，俨然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言晏掐着两人歇口气的空档，试图让他们意识到真正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源博雅非常不好意思，作为比言晏他们年长的那一方，他应该更加稳重才对。

也是他太激动了，见到蝉丸法师就一头扎进乐艺技巧的探讨中，还需要年幼的姬君来提醒。

“多谢两位小友，老朽也是很久没有遇上过像博雅三位这样的人了。”蝉丸法师十分坦然。

见猎心喜，在所难免。

“弦无音，老朽稍微有了点想法。”

这是听了源博雅的简约版“玄象”殿上哑声之故得来的灵感，既然有可能变成了灵物，那演奏秘曲应该也是可以的。

这种不落笔端，仅靠口传心授的方式让很多乐师大为诟病，一旦传者突遭不测，奏法乐谱都会失传。

可还是有很多乐师感到乐此不疲，不是因为敝帚自珍，而是为了那份难言的浪漫。

只有真正遇上了，才会明白，谁才是那个适合将秘曲传下去的人。

蝉丸法师也懂了当初师傅碰到他时的那种欣喜，现在正是那个时刻。

——请听一曲《流泉》。

在围观的言晏和中原中也看来，说完那句话的蝉丸法师原本一身平和的气场变得有些不可琢磨。

源博雅见了也是面色一变，恭谨非常。

还不待言晏他们回神，蝉丸法师的手，动了。

碧水潺潺石上走，风拂林间落花留。

他听到了。

源博雅闭目感受着天地间的安宁静谧，每一声弦音都应和着“生”的气息，一下一下鼓动着、雀跃着。

动与静之间的和谐乐章是如此的美丽。

言晏与中原中也依旧是在无乐的环境中等候，他们没有特等席，无法听到蝉丸法师手中那把琵琶发出来的声音。

但从蝉丸法师与源博雅如痴如醉的表情中可以窥探到天乐的一角。

言晏慢慢靠在了中原中也的肩上：“他们看上去好快乐。”

“是的。”

追寻到了所求的感动，能不为此而感到无上欢喜？

这一曲很短暂。

这一曲很长久。

从那种玄妙的境界中脱离，蝉丸法师与源博雅均是沉默不已，似乎还停留在那种余味中。

言晏感觉自己见证了一段了不起的时光，即使在“境”中真假难辨，但隽永的感情并不会因其而褪色。

“琵琶！”中原中也惊呼着提示道。

“什么？”言晏定睛一看，蝉丸法师手中的琵琶正在虚化，若隐若现，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就要立刻消散。

源博雅离的近，几乎是惊慌失措的上前，想要一探究竟。

却被蝉丸法师抬手阻止。

“它同‘玄象’一般，是自由的，让它去吧。”

明明是法师自己的琵琶，相伴多年的爱物，意义非凡，将来若是寿数到了，也许还会一同在地下长眠。

此刻这位目盲的法师却选择了放手，任由老伙计消失，去他再也触碰不了的彼方。

“因果业力，自有缘法。”

蝉丸法师目盲心不盲，他平静的接受了琵琶的结局。

源博雅不动了。

同样准备过去的言晏也停下了脚步，中原中也凭借着强大的核心力量止于她身后一纸之隔的距离，没有撞上她的背，避免了鼻子酸痛的后果。

言晏近乎是感慨的看着这位初见时给她留下了惊奇印象的老法师，这份心境，太难得了。

人通常都是有七情六欲方面的索求，好比他们在乐道上的渴望——想要精进、更上一层楼。

在真正触摸到边界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释然那份贪婪之心。

蝉丸法师做到了。

所以那把特殊的琵琶才在离去前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赠了他一场幻梦，让他得偿所愿。

是的，蝉丸法师年纪不小了，除了琵琶、音乐，平日里也没有特别挂心之事，唯独担心自己传承的秘曲后继无人。

他还没有与合适的继者相逢。

蝉丸法师将这份隐忧深深的埋在心底，日复一日的与自己的琵琶相伴。

日日相对，在佛法乐律的熏陶下生出微末灵智的琵琶想要满足他的心愿。

它不像小动物那样可以自由活动，只好以“无声”的方式巧妙的敦促主人与更多的人结识，方便他找到满意的人选。

哪知转来转去的打交道，竟无一人符合。

琵琶有些心灰意懒。

就在这时，它“琴生”中的重大转折点出现了。

会在夜里四处游荡的“玄象”寻摸了过来，通过它们同类之间独有的联系方式，为其提供了一个人选。

不是别人，正是和“玄象”有莫大关联的源博雅。

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呢？

某知名不具的白狐公子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帮助。

言晏二人的到来加速了琵琶想要让蝉丸法师与源博雅相结识的进程。

“玄象”的推荐是对的，源博雅就是蝉丸法师一直盼望等待可以托付秘曲的人。

为这个心愿借助了一臂之力的琵琶神异显现，已经不再适合待在蝉丸法师身边。

“不见了。”中原中也陈述着。

“不见了呢。”言晏跟着叹息。

既然有了“灵”，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下线，也许是跑去找“玄象”了。

想想两个琵琶作伴的场景，怎么突然觉着些许可乐呢？

源博雅失神了一会，很快就打起精神，将好友神神叨叨给他的折纸转交给了言晏。

众所周知，神人异士多谜语人，他的挚友又是其中的翘楚，很多时候说的话都让他云里雾里。

导致源博雅养成了个习惯，少去深究晴明的话，照着行动方案做就行了。

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明白他讲过的只言片语到底意味着什么。

给言晏的折纸就是很久之前交代过其中一项。

言晏没有想到还能收到来自大阴阳师的小礼物，举着这张枫叶样的折纸在中原中也眼前晃了晃。

中原中也不免扶额。

他伸手捉住言晏动来动去的手臂，对着折纸仔细端详了一番。

枫叶折纸的折叠手法很是精巧，落进枫叶堆里可以以假乱真，折叠的纹路隐约可以拼成一个五芒星。

见到源博雅后被言晏紧急补课的中原中也反应过来，这是桔梗印。

折纸上有阴阳术？

看了半晌，中原中也没发现任何不对，放开了言晏手臂。

言晏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放心了吧？

中原中也点了点头。

因为津村事件的后遗症，言晏偶尔能体会一下中原中也强烈的保护欲，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已经在尽力克制了。

为了让小男子汉安心，言晏不时会迁就他。

但有的时候真的没有这个必要，她的神通力不是摆着好看的，短板方面精神力的薄弱在一点点补起。

她也有在进步。

“晴明说是惊喜。”

源博雅没有打扰他们，体贴的在两个孩子看过来时才补充说道。

言晏比较期待，连大阴阳师都说是惊喜了，肯定很有意思。

中原中也拉着言晏礼数周全的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