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独行不孤
“明大夫是个奇怪的好人”。
钱小乙曾好奇屠夫杀猪的场景,一群人将肥猪摁住,尖刀捅进脖子,拔刀时鲜血可以喷洒很远,然后渐渐变缓,仍旧像是一泉活水,等到猪垂死挣扎,那血液可以看做小小的喷射。
眼下,由于没有足够的银两支付,或者说明大夫所希望的,便是拿钱小乙的鲜血来支付。
中空的细针扎进手肘的血脉中,另一端同样连接着压瘪的膜袋,中间是不知道材料的细软管。
随着血液缓缓流出,钱小乙逐渐感觉到手掌的虚弱,接着便是印堂发凉,四周变得无比寂静,眩晕感隐隐若现。
见状明大夫拿掉了装置,先将收集到的血液密封好,然后又装进早准备好的冰块中。
然后才过来扶起迷糊中的钱小乙,使劲掐他的人中,等钱小乙清醒过来,递过来徒弟送上来的温糖水。
“感觉如何?”
“仿佛被抽离的并非血液,而是我的灵魂。又或者说,是我的灵魂被牵引到一种空虚的境地。”
钱小乙看着冰块上自己的血液,感到惊奇,对于所知道的猪血,他并不觉得美味,可也能下饭,可若是自己的鲜血呢?人的鲜血呢?
或许在某个人无法认知的地方,人血甚至人肉,也被作为一道食材,毕竟人吃万物之许多生灵,万物之某些生灵自然也吃人。
“缓一下吧。老人方面,我让徒弟先去喂药。你别勉强,虽然不明白其中原因。但之前一些体壮如牛的人也会如你这般。有的开始还能强打精神,但出门不远,或许就晕倒在地了。”
“明大夫,你取我们的血液干什么呢?”
“自然是研究。人体的交换,你觉得什么最基础且最能被实践?血液。可你知道吗?不是说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就可以把我的血输送给你。即使物种相同,每个物种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成功的交换必然是因为存在某种相同。”
“如果失败呢?”
明大夫正视钱小乙,严肃地说道,“在痛苦中死去。”
“你做过实验了?”
“大量动物为此献出了生命。还有一些死囚犯。”
“明大夫,你研究血液交换的意义呢?”钱小乙不自觉感到沉重。
“血承载着人体的所需的营养,它输布脏腑经络,当我想更换一个人的脏腑器官,首先就要保证血液适配不是吗?而且就血液本身,如果你此刻失血垂危,我想直接输血总还是比药物起效的时间短。”
楚城并不实行宵禁,休息过后,钱小乙告辞离开。
从远处回望明一悬,牌匾旁就有灯光,可牌匾上却一片阴影。
生活又安定下来。
即使码头发生了严重的溺水事故,但对于大家族而言,千金之子习惯了坐不垂堂,能轻易死掉的,不过是优胜劣汰,无非再牵连几个家族,就相关利益进行重新分配。
事情下到钱小乙这个层次,无非就是有了一段时间谈资。如果再像钱小乙这般不爱说三道四,简直就无所谓发生与不发生了。
起床过后,看是否需要为老人导尿,然后给老人按摩,完事洗漱完毕,开始白天的工作。
工作一如往昔,可这段时间少了苏卓的光临,钱小乙竟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最大的改变或许在于,在经历了中规中矩到惯性提笔过后,如今的钱小乙开始刻意雕琢纸上的“菜名”。
说来可笑,若有朝一日真的成了书法家。其他同行常得意于笔下的“家国天下”,而钱小乙却须以“白菜豆腐”自夸。
从与苏卓相熟的客人那里大概了解到,去岁秋试中苏卓的成绩斐然,如今已入了两江道总督的眼,又得到了贵人的举荐,只怕总督府一行过后,还要上演一番布衣入京,衣锦故里的戏码。
除去工作,钱小乙跑的最多的就是明一悬。一则为了取药,另外则是配合明大夫的研究。
据明大夫所说,相比于之前许多血液样本,钱小乙的血液包容性更宽广,能与众多血液表现出一定的适配性。
更重要的是,明大夫并不能通过正常途径得到长期稳定的人血来研究,而老人的状况,让囊中羞涩的钱小乙没有太多选择。
“即使老人康复了,我也愿意帮助你的研究。”
钱小乙言语真诚,他并不擅长与人生活,但和明大夫的研究,他感到一种参与感。
明大夫却笑,“那我得为你做些什么。钱财,医术,凡我有的,你都可以要求。”
这便是同行眼中的怪人,卫道者眼中的异类,可是,说到底明大夫是接受了同样的教养。跟着他,钱小乙曾到过一处坟场,无论是动物还是无人认领的死囚,他都为对方立碑作传。
或许在世人的排挤中,明大夫的研究终究被付之一炬,介时这些诡异的碑文,却是后继者弥足珍贵的材料。
除此之外,钱小乙也开始融入生活。
山花烂漫,钱小乙客串书童陪一群读书人踏青。
他不懂诗词韵律,却也从读过的文章中稍稍拼凑了几句碎语:
“路有山花迎早客,春归笑杀异乡人。”
“倚风轻温薄酒,花落疑飞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