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三生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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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禅房，重骁带着明琅向紫云寺的前门去，经过中殿时遇上了终于抵达的周齐三人。
只见三人满脸焦灼之色，头上身上也沾了不少草叶，显然是吃了些苦头才找到过来的路。
见他们这副狼狈的样子，重骁维持着自己没心没肺的帝王人设，只顾在一旁乐。反倒是明琅上前安抚了几句，还说：“陛下微服出游，难免随心所欲了些，你们受累了。”
重骁：“……”
“紫崖君言重，此乃属下等分内应当。”却见那三人齐齐恭敬地言道，随后周齐上前一步，有些为难地说：“方才属下等进来的时候，听那位昙渊禅师说今夜主上要宿在静室？那里地处偏僻，是否由我等……”
“你们在寺内的禅房里安心住下即可。”明琅抬手言道，“只是三人不可同时安歇，需得时刻有一人值守。至于静室那里，我自会保护陛下周全。”
他说得坦荡，并未讳言自己和君王共宿一室的事实。
再说旁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重骁微微挑着眉想到，阿琅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就算他们当中走了点儿弯路，夫妻可不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么？
就是不知道他和阿琅什么时候能“合”在一块儿……
他这边在胡思乱想，那边周齐等人听了明琅调度，都没有二话，齐齐诺了一声。
看这几个素日眼高于顶的大内侍卫这般听话，重骁知道之前上山时明琅显露的那手轻功起了作用——而这也正是他的本意，今次出游，让明琅统领这几个人只是第一步，来日或许还有整个羽林卫、皇城司，乃至千军万马，天下兵权。
他说不定都会交给明琅掌管。
江山共享，社稷平分，可不能把他的阿琅当做笼中鸟那般困起来。
他想要他光耀万丈地立于人前，也刻在他的心里。
当然这也是会带来些其他问题……
他看着那个正盯着明琅，满脸倾慕敬仰之色的周平想。
三名侍卫中周平年纪最小，且周齐与宋之洋皆已成婚，自不会另起绮念。但周平这血气方刚的愣头青，见了阿琅这等人物，还不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
都说了，大燕的皇帝陛下吃起醋来连和尚都不放过。
感觉自己头发丝儿都冒着酸意，重骁黑着脸上前拽住了正安排侍卫们熟悉地形的明琅，“地形什么的，放他们去走走便是了，你自己不也才到这里？”他冲青年笑得十分纯良，“还不跟我去外头看看？”
明琅沉吟片刻，似乎是认同了他的话，点了点头，转向那三人道：“尔等各自行事，我与……主上先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还不等那三人回话，重骁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人拉走了。
穿过最前面的韦陀殿，便可看见一处方圆数十丈的大池，池子像是天然而成，但在边缘处又有四条人工开凿的明渠，引水环绕着紫云寺。
这般景象，倒像是佛经中提及的阿耨达池与四大河的传说。佛寺为方外解脱烦恼之地，会按照佛经中的极乐世界来规划建造也不奇怪。
只是天虞山如此险峻，昙渊禅师能够在此长居已然是个奇迹，紫云寺的建造更是困难得叫人难以想象，不知是何人所为？
一直以来重骁也有这样的疑问，但他带明琅过来，并不是要看这个池子。
而是池中的那个小岛。
说是岛，更不如说是大池中心的一块巨岩更为合适，从湖边到小岛越有二十丈之远，所幸水中另有几处岩石冒着头，正好作为落脚处。
他本想搂着明琅的腰把人带过去，却被青年拍开了手。
只好是明琅先过去，他紧随其后。只好是明琅先过去，他紧随其后。
晚了一步上岛，等他踏上巨岩时，却见青年正望着面前的岩壁发怔，“这里……怎会有此物？”
火天大有、风泽中孚、天泽履，离为火……
只见人工劈削而成平滑如镜的岩壁上，混沌双鱼在其中，周围则如八分之花，阴刻着《易经》所载六十四卦卦象。
简直离谱。
佛寺之中，怎会刻有道家的卦象？
“很奇异吧？”他笑着上前对青年说道：“据说这池子原来是没有的，后来有一僧一道同时看中了此地，一个要修庙一个要设观，互不相让，便在此岩下对坐讲经论道，折腾了几天几夜也没分出个胜负来，忽然一夜天降大雨汇成此池，正如阿耨达池的形态。那道士心知天意如此，便起身认输，随后投入了水中。”
“啊？！”明琅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惊呼一声，眼睛也睁圆了。
他则再加上一句，“后来便听说，每到月圆时分，那道士的魂魄便会从池中出来，四处徘徊，恋恋不舍。”
青年顿时脸都有些白了，可嘴上还是要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主上也相信……”
重骁在心里笑了一声，“是啊，我是不信的，我带你过来，也不是看这劳什子。”说着他拉起人转到岩壁的背面，循着记忆从上到下地看了一回，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看的东西。
“阿琅你看！”他拉过青年来，向上指去，随即拔了些石缝里的枯草擦去青苔污迹。
只见在他们堪堪抬手可及之处，露出了四个刻字——
重玄。
素姮。
这看上去像是两个人名字，且虽然刻得劲道不足有些歪歪扭扭的，也谈不上什么字体功架，但还是看得出重玄两字是一种笔迹，素姮则是另一种。
似乎是由两个人分别刻上的。
明琅细看了一会儿，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他唇角微扬，说出了答案：“这是先帝和柔惠皇后的名字，十二年前，我亲眼看他们刻上去的。”
他在说他的亲生父母，他的至亲，可用的称呼却是先帝和柔惠皇后。
这其中当然是有些荒谬之处的，但此刻一旁听他述说的青年还未意识到。
明琅只是露出好奇的神色，再次向那四个字看去。
“当时先帝非说这块石头在这池子里，必定就是阿耨达池中三生石在凡间的化形，若是两个人将名字刻在上面，必能精魂相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说起这段掌故，重骁的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了一股嫌弃劲儿。
也不知他父皇当时是看了什么野史外传……
这时却听明琅轻道：“先帝与柔惠皇后的恩爱，当真是世所罕见，羡煞旁人。”说着青年又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垂下目光，“主上能够在他们膝下承欢，亦是有福之人。”
他的阿琅，似乎有些委屈？
重骁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原因——虽然关于明琅的生母他所知甚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明琅并非自幼就居住相府，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双亲呵护。
所以对于在父母膝下承欢的那种天伦之乐，阿琅是很向往的吧？
他苦笑了一下。他苦笑了一下。
“或许是吧。”父皇与母后的音容笑貌又在眼前浮现出来，与之相伴的，则是他年幼时经历的种种。
当然并非都是不好的，但好的经历，却也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多。
“民间恩爱夫妻如何对待他们的孩子我并不知道，但是对于先帝而言，他挚爱的女子或许比他的江山更重要，值得他拼尽全力去爱惜呵护，但他挚爱的女子所生的孩子却不是。”
那个孩子，说的就是他。
明琅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我是先帝的嫡长子，母后也只得我一个皇子。”他忽然觉得有点累，便靠着石壁坐了下来，随后明琅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时他却情怯起来，不敢去看青年的神色，直管自顾自地往下说。
“所以自我记事起，先帝便总是说，我是注定要做储君，并且来日要继承大宝，挑起大燕江山的人，不可有丝毫的懈怠。”他想到往昔，落寞地笑了笑，“在天家，君臣要在父子之前，先帝先是我的君上，而后才是父亲。”
所以一个臣子又能指望从他的君王那里得到多少温情呢？只有不断地精熟悉课业，增长阅历才干，才能得到一点嘉许。
“母后倒总是很温柔，只是六岁进学之后我便很少能见到她，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便有很多人知道了，柔惠皇后因为出身寒微，常受外朝谤讥，以至于罹患忧症，喜怒无常，不到四十岁便香消玉殒。
重骁记得母后初患忧症的时候发作得特别厉害，他被吓到过一次，在那之后他恨过先帝，觉得一切的灾殃都是男人和男人手中的权力带来的。
于是再年长了一些之后，他便出宫游历，一心想要远离这一切。
却不想……
时隔多年，甚至于跨过生死界限。
如今他心爱的人，竟也厌恶他手中的权力和他身为掌权者的身份。
真是何其报应不爽？
一声长叹。
“所以阿琅，有很多的事你是对的。”他看着眼前的地面轻声说：“我总是不懂得如何顾念别人的心思……”
尤其是那些，对他还有一点真心关切的人
因为太多了，太多的人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利益围绕在他身边，他曾经最亲近的至亲给予他的感情却又太少，全然不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物欲。
所以他又怎会知道该如何爱重和怜惜旁人才是对的？他自己都不曾被谁不计代价地珍视过。
父皇看重他，因为他是嫡长子。旁人看重他，因为他是储君，至于母后则是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而前世他以为自己真心爱过的人……
多可笑啊，堂堂大燕的天子，背负着两世的运命，一一细数下来竟然找不到一个——
眼角忽然传来轻微的触感，吓了他一跳，即刻侧目看去。
是明琅……
刚替他擦掉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