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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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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兰塔·乌苏拉在十二月初用丝带牵着丈夫的脖子,乘着快帆船一路顺风地回家了。她事先没告知便突然出现在亲人的面前,穿着一身象牙色的服装,一串珍珠项链几乎拖到膝盖,手上戴着黄晶翡翠戒指,平直的头发梳了一个圆型的发式,齐耳处剪成燕尾式。六个月前同她结婚的男人是个老练的安达卢西亚人,他身材修长,有一副航海家的风度。阿玛兰塔·乌苏拉一推开大厅门便明白:她离家日子之久及屋子的破败状况都超出了她的预料。

“我的天哪,”她喊了起来,高兴胜于惊恐,“瞧这家里没有个女人成什么样子!”

她的行李在走廊里放不下。除了送她上学时让她带去的菲南达的那口旧箱子,还运回来两口直衣柜、四只大提箱、一只放阳伞的长布袋、四只帽盒、一只装了五十来只金丝雀的特大鸟笼,还有她丈夫的自行车,那是拆散了放在一只特制的盒子里的,携带起来就象带一只大提琴。结束了长途旅行,她连一天也无法休息。她穿起了丈夫放在与摩托车服一起的一套旧亚麻布工装裤,开始收拾屋子。她驱散了已经占据整个走廊的红蚂蚁,救活了玫瑰花,拔除了野草,在栏杆上的花盆里重新种上了欧洲蕨、牛至和海棠。她带领一批木匠、锁匠和泥瓦匠,嵌平了地板的裂缝,修复了门臼窗框,翻新了家具,里外墙壁粉刷一新。于是,在她回家三个月的时候,这里重又呼吸到了买自动钢琴那个年代的青春和节日的气氛。在这个家里,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象她那样不论时间不论场合始终乐哈哈的,没有哪个人象她那样爱唱爱跳,象她那样乐意把陈腐的东西和陈腐的习俗扔进垃圾堆的。她一扫帚清除了堆放在屋角里的先人遗物、一堆堆无用的祭品和迷信用具。出于对乌苏拉的感激,仅在大厅里保存了雷梅苔丝的铜版照。“瞧,多新鲜哪,”她边笑边喊道,“一位才十四岁的高祖母。”一个泥瓦匠告诉她,屋子里到处是幽灵,要把它们赶走的唯一办法,是把它们埋藏的宝贝找出来。她听了哈哈大笑说,她才不相信男人们的迷信。她那样谈笑自若,那样不拘旧俗,思想那么新式、那么自由,这使奥雷良诺在看到她回来时不知如何摆弄自己的身子才好。“真不得了!”她伸开双臂,高兴地叫了起来,“瞧我亲爱的野人都长这么大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在随身带来的手提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唱片,试图教会他跳最时髦的舞步。她还逼着他换掉那条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传下来的、满是污垢的裤子,让他穿年轻人的时髦衬衣和双色皮鞋。他在墨尔基阿德斯屋子里呆得时间长了,她就把他赶到街上去玩。

她象乌苏拉一样纤瘦、好动而倔强,几乎象俏姑娘雷梅苔丝一样俊俏和风流。她有一种预测时装的特异本能。她收受通过邮局寄来的最新时装图样,只是用来证实一下自己设计的式样没有错,然后,就在阿玛兰塔那架简陋的缝纫机上缝制。她订阅欧洲出版的所有时装杂志和有关文艺、民间音乐的刊物,只须看上一眼,就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全在她的想象之中。令人费解的是,有这样时髦思想的女人怎么会回到一个被尘土和酷热侵袭的、死气沉沉的村镇来,更何况她丈夫有足够的钱财,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生活得很好,再说他又非常爱她,甘愿让她用一根丝带牵来牵去。但是,时间一长,她想留下不走的意图就越来越明显了,因为她设想的计划都是长期性的。她每下一次决心,无不是为了要在马贡多过一种舒适的生活,平静地度过晚年。那只金丝雀笼子说明,她的想法不是临时形成的。她回家之前,想起母亲在一封信上谈起家乡飞鸟绝迹的情况,就把行期推后了几个月,改乘一条中途在阿福尔图纳塔群岛停靠的轮船,又在岛上选购了二十五对最精美的小鸟,想让它们在马贡多的天空中飞翔。但是,在她的许多失败的努力中,这是最令人懊丧的一次了。鸟儿繁殖了后代,阿玛兰塔·乌苏拉就成对地放生,可是,它们还没有体验到自由就匆匆逃离了马贡多。她设法让鸟儿爱上乌苏拉在第一次整修房屋时建造的鸟舍,但没有成功。她在扁桃树上用针茅草筑了几个假巢,又在屋面上种上了虉草,还挑逗关在笼中的鸟儿,让它们的叫声把逃走的小鸟唤回来,这些努力全都白费,因为放生的小鸟一出鸟笼就飞上天空,只在空中逗留一会儿,以便找到返回阿福尔图纳塔群岛的方向。

一年过去了,虽然阿玛兰塔·乌苏拉没有交上一个朋友,也没有举行过一次家庭欢会,但她还是相信挽救这个不幸的家族是可能的。丈夫加斯东尽量不去扫她的兴,尽管在那个倒霉的中午他们刚下火车的时候,他就明白妻子的决心只是一种怀旧感情造成的幻影。他相信在事实面前她会碰壁,因此他甚至不愿费神把自行车装配起来,却专心于在泥瓦匠剥下的蜘蛛网上寻觅最光亮的蜘蛛卵,用指甲把壳划开,然后连续几个小时用放大镜观察从卵中爬出来的小蜘蛛。后来,他相信阿玛兰塔·乌苏拉继续在搞改革是因为不甘心屈服,于是他决定把那辆前轮比后轮大得多的自行车装配起来,整天在附近捕捉当地的昆虫,制成标本装在果酱瓶里,然后寄给在列哈大学任教的、他以前的自然历史教师。加斯东曾在那所大学深入研究过昆虫学,但他主要的专长是航空驾驶。他骑车外出时,常穿一条杂技演员的长裤,外面套一双风笛手的长袜,头上戴一顶侦探帽;但步行外出时,则穿一身毕挺的西服,脚穿一双白皮鞋,脖子上系一个绸蝴蝶结,头戴窄边草帽,手挎一根藤手杖。他那双浅色的眼珠更显出航空家的风度,嘴边留一口松鼠毛似的小胡髭。他比他妻子至少年长十五岁,但他那年轻人的情趣,时刻关怀妻子幸福的决心和作为模范情人的种种长处,补偿了年龄上的差距。事实上,谁要是看到这个四十多岁的行为谨慎的男人,脖子上套了根丝绳、脚蹬那辆马戏团的自行车的模样,准想不到他与年轻的妻子之间会有一项放纵的爱情约定,想不到他们会随心所欲地在最不相宜的场所纵情作乐。他俩从开始往来时就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场所越来越奇特,他们的恋情越来越深,内容越来越丰富。加斯东不但是一个具有无穷智慧和想象力的出色的情人,而且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作紧急着落的人,因为他跟未婚妻在一片香堇地的上空相爱,差点儿一起摔死。

他俩是在结婚三年前相识的,当时加斯东驾一架双翼体育运动飞机在阿玛兰塔·乌苏拉念书的学校上空盘旋,他正想大胆绕过旗杆,可是帆布和铝箔制成的机身却一下倒挂在电线杆上。从此以后,他不顾脚上还夹着夹板,每逢周末就到修女公寓去,阿玛兰塔·乌苏拉一直住在那里,但公寓的规章制度并不如菲南达所希望的那么严,所以加斯东可以把她接走,带她到体育俱乐部去玩。他俩起初在星期天的原野上空五百米处相爱,随着地面上的人影越缩越小,他们俩越来越觉得意气相投。阿玛兰塔·乌苏拉跟加斯东谈起了马贡多,说那是世界上最光明、最恬静的城镇;她还讲了飘着牛至香味的大房子,说她想跟一个忠实的丈夫在那里白头到老,还要生两个儿子,取名叫罗德里戈和贡萨洛,无论如何不叫奥雷良诺和霍塞·阿卡迪奥,还要生个女儿,取名比希尼亚,绝对不叫雷梅苔丝。她那样迫切而固执地回忆着被眷恋之情美化了的城镇,这使加斯东明白:如果不带她到马贡多去生活,她是不愿意结婚的。于是,他答应了,就象后来给他套丝绳时一样,因为他以为这是阿玛兰塔·乌苏拉一时的任性,最好让时间来改变它。但是,他们在马贡多住了两年,阿玛兰塔·乌苏拉还跟第一天一样兴致勃勃,加斯东有点吃惊了。那时候,他已经把这个地区所有能制标本的昆虫全制成了标本。他的西班牙语说得和当地人一样好,还填出了所有邮寄给他的杂志上的填字谜。他不能以气候条件作为借口,提前回欧洲去,因为大自然赋于他一个适应四海为家的肝脏,使他能顽强地忍受中午的闷热和带蛆的饮水。他很喜欢美洲的食品,有一次他竟一口气吃下了八十二个蜥蜴蛋。阿玛兰塔·乌苏拉跟他刚好相反,她托人从火车上捎来整箱整箱冰镇的鱼鲜海产、罐头肉和糖渍水果,这些是她唯一能吃的东西。尽管她无处可去也无人可拜访,而且那时她丈夫也无心欣赏她的短外衣、斜戴的毡帽和套七个圈的项链,但她仍然穿欧洲的时装,还继续让人给她寄时装图样。她的秘密仿佛在于永远有办法使自己忙碌不停。她自己制造一些家务问题,然后再去解决;搞坏一些事情,第二天再去纠正,这种病态的勤奋使人想起阿玛兰塔做好了拆、拆了再做的恶习。她爱好玩乐的脾性依然不减当年,每当她收到别人寄来的新唱片,就邀请加斯东到大厅里去,在那儿按照她的同学为她画的舞步练习跳舞,直到天黑,而且往往以在维也纳摇椅里或者在光地板上相爱一番作为结束。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唯一的缺憾是还没有孩子,但她尊重她与丈夫的约定——结婚满五周年才生孩子。

加斯东为了找点事干干,好打发空闲的时间,常常到墨尔基阿德斯房间里去,跟孤僻的奥雷良诺一起度过整个上午。他乐意和奥雷良诺一同回忆自己祖国最偏僻的城镇。奥雷良诺对这些地方了若指掌,就好象曾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年似的。当加斯东问他怎么会知道连百科全书上也没有记载的情况时,得到的回答跟霍塞·阿卡迪奥听到过的一样:“一切都是可知的。”除梵文以外,奥雷良诺还学会了英语和法语,还懂一点拉丁语和希腊语。因为那个时期他每天下午外出,阿玛兰塔·乌苏拉每周给他一笔零用钱,这么一来他的房间就好象成了加泰罗尼亚学者书店的分部。他如饥似渴地看书,天天熬到深夜,虽然从他的阅读方式看,加斯东觉得他买书不是为了汲取知识,而是为了证实自己已有知识的正确性。在所有的书籍中,没有一本比羊皮书更使他感兴趣,他把每天上午最好的时间都花在羊皮书上。无论是加斯东还是阿玛兰塔·乌苏拉都希望他参加到家庭生活中来,可是,奥雷良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好象是裹在一片神秘的云雾之中的,时间愈长这层雾愈浓。这种状况很难打破,加斯东想接近他的努力失败了,于是,不得不另找消遣办法打发空闲时间。就在那个时期,他产生了建立航空邮政服务的念头。

这不是什么新的计划。实际上,在他认识阿玛兰塔·乌苏拉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得相当成熟了,只不过不是建立在马贡多,而是建立在比属刚果,因为他家里在那儿的棕榈油业中有投资。后来由于结婚以及为讨好妻子决定来马贡多住几个月,才使他不得不推迟了原来的计划。可是,当他看到阿玛兰塔·乌苏拉热衷于组织一个改善公用事业委员会,甚至在他暗示可能要回国之后她竟付之一笑的时候,他明白一切都得从长计议。他认为,要当个先驱者,在加勒比海和在非洲是一样的,所以他同在布鲁塞尔的被他忘记了的合伙人建立了联系。他一面加紧筹备,一面在原先是一片砾石地的那个古老的中了魔法的地区建造了一个降落场,并且考察了风向和沿海的地形,设计了几条最合适的航线。然而,他自己不知道,由于他的行动与当年的赫伯特先生如此相象,以至在镇民中引起了一些危险的猜疑,人们以为他的意图不是规划什么航线而是种植香蕉。加斯东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管怎样,只要事情办成,他在马贡多定居也算有了名堂,所以他兴冲冲地几次跑省会,会见省当局,最后得到特许,签署了专利合同。在此期间,他同布鲁塞尔的合伙人保持着一种类似菲南达跟隐身医生之间的那种通信联系。后来,他说服了合伙人,让他们把第一架飞机运到最近的港口。路上派一名有经验的技师押运,在港口组装,然后驾机飞抵马贡多。自从他开始作气象调查和预测以后过了一年,他深信跟他通信的人所作的一次又一次的诺言,走在街上他习惯性地仰望天空,倾听着风声,盼望着飞机在空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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