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他以余光瞥见一旁的账本,想到昔日全心全意,教阮情识字算术,人禁不住又犯起病来,想用这最后一点寿数,为阮情最后批改一回功课,于是振作精神,使劲伸长了手,把账册一点点拨近了,而后攥在手中,颤颤巍巍地举到面前,随手翻开一页,薄纸一角写着年月时日,当中仅有寥寥几字。
赵杀用残存目力,细细辨认了良久,才发现这一页写的是:王爷还没有来。
赵判官有一刹那,以为自己胸口压上了千钧重物。
他拼命地吸着气,胸口不住起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才不再是一片漆黑,耳边嗡鸣亦稍稍减弱,赵判官如走肉行尸一般,木然往前翻了一页,纸上写着:王爷今日也没有来。
再往后翻了一页,纸上写道:王爷还没有来,他是不是……已经忘了阿情了?
继续后翻,纸上又自己断然否认:王爷不会忘记我的,我这样听话,这样喜欢他。
几页下来,拢共只言片语,已经叫赵判官眼角微湿,心潮难平,在心里不断自问,自己这般厚颜无耻的多情种,为何偏偏教出了这样一位痴情人?
把账本再往后翻,许是阮情无意把同样的事页页赘述一遍,当中许多页,仅以正字记数,直翻到最后两页,阮情才总算多写了几句。
前一页还道:王爷只怕并不喜欢我。
下一页却意志更坚,端端正正地写着:我这样一心一意地爱他,舍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是,王爷会笑我傻么?还是终有一日,会知道阿情的好?
赵判官把账本掩上,脸上斑驳泪痕,竟是把嘴角半干的污血晕开。
他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阮情的心思,猜到阮情这些年如何度日。
或是手持名录,对盈门贵客,最后只记下他没来的那一笔。
或是终日倚在窗前,看楼下人来人往,却发现都不是归人。
赵判官耗尽心力审完这样一本薄册,累得满头虚汗,气息渐弱,一颗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眷恋红尘。
他对许多人动过心,债主们各有各的缱绻深情、入骨温柔之处。
只怪自己卑劣不堪、浪荡凉薄,把好端端的情意平白辜负。
可阿情为何这般傻呢?居然当真以为自己品行无暇,是世间难寻的情郎,自定情以来,还未负过他一次,说过一次重话……
赵杀一旦想通此处,满腔不甘,尽数涌上心头。
他忽然极想见阮情最后一面,人勉强提起一口气,朝楼下嘶声唤了两声:“阮情……阿情,是你吗?”
可惜过了许久,也无人应他。
赵判官并不甘心,仍断断续续地唤着阮情,久久撑着一口气,直等到一身的汗都凉透了,楼下总算传来吱呀轻响,有人踏着朱红楼梯,一步步上了楼。
赵判官心跳得极快,哑着嗓子问:“阿情……阿情,是你吗?”
那脚步声微微一顿,然后才有悦耳之声应道:“王爷,是我。”
赵杀不禁神色黯然,自嘲起来:“我、我已经不是赵王爷了。”
那人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仍固执唤道:“王爷……”
那声音如石韫玉,似水怀珠,和过去明目张胆的婉转娇媚大不相同,偏偏温柔旖旎之处,犹胜昔日。
赵杀听得心中百转千回,攥紧了拳头,艰难地呼气吐气,迫不及待要看阮情一眼,楼下却忽然传来喧哗之声,令阮情只走到半道,又转身下楼,细细和人叮嘱了几声,把事情安排妥当。
赵判官想到每多耽搁一阵,就少看他一眼,人急得火烧火燎,莫名恼怒起来:“阿情,先过来吧。别的事,往后一些也不迟!”
阮情仍自顾自地叮嘱了好一会儿,而后才登上楼梯,缓缓走到赵杀面前。
赵判官倒在地上,眼中布满血丝,心底余怒未消,怨道:“你怎么……才来?”
阮情并不动怒,弯下腰,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擦着赵杀脸上泪痕污血,轻声哄道:“王爷,别气了。”顿了顿,又劝道,“别哭了。”
赵杀病到这个地步,处处难受,浑浑噩噩地软倒在绣毯上,亦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依旧怒道:“我叫了你那么久,你那么久才来……”
他钻心病痛之下,说话吐字不清,人也喜怒无常,一面怨怪,一面落泪。
苦等着谁,原来是叫人这般心急如焚、满腹怨愤的一件事吗?
好在阮情没有生气,慢慢蹲在赵杀身旁,扶着他稍稍坐起身来。
赵判官双眼昏花,仅看清阮情换了一身大红绸衣,手中提着一个鎏金酒壶,五官相貌都看不真切,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又换了一身衣服?”
阮情温声回道:“我以前跟王爷说过,我有一身大红的衣衫,绣着金线,穿起来极好看,想给你看看,所以耽搁了一阵。那是极早之前的事了,王爷想必不记得了。”
赵判官听到这里,确实不记得阿情提过,自是愧疚难言,双目含泪,抖抖索索握住了阮情一只手。
阮情愣了一愣,原本就温柔如水的眼眸,更是波光流转,低低笑道:“王爷怪我,也是应该的。我早早给楼里的弟兄们看过王爷的画像,也答应过他们,如果哪天画里的人来寻我,就把卖身契一一撕毁,让他们自寻出路,所以又耽搁了一阵。”
赵判官原本不过是想向阮情道一声别,听到他撕毁卖身契、遣散众人,一时心神俱震,怒道:“你……胡闹!这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情便默默垂了头,攥着袖袍一角,用那件绣了金线的华贵衣衫,替赵杀拭起脸上泪迹血痕。
赵判官看他这样乖顺,想要再训,终究于心不忍,到最后只得是红着一双眼睛,把阮情的手轻轻拨开。
若是早个几年该有多好,自己尚是拔山举鼎的伟男子,能照顾他一世平安喜乐。
可如今自己身无分文,一命将尽,阿情这样散了家业,又能跟谁走,往何处去呢?
阮情见赵判官病得嘴唇发白,目光涣散,人顿了一顿,固执地攥紧袖口,拭去赵杀眼角两行新泪。
赵杀眼角微湿,嘶声训道:“烟花之地、不做就不做了,阿情听话,去把人叫回来,做客栈,酒馆……都是一条生路。”
赵判官疲乏不堪,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说了这样一句长话。
阮情却低声道:“叫不回来了。”
赵杀一怔,慌道:“什么意思?你去好好说、多说几句好话……”
他看阮情迟迟不答,话中竟有哀求之意:“阿情,去吧,把人叫回来,我替你好好说。”
阮情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双目中光华隐隐,人悄声说:“王爷,人叫不回来,我也出不去了。”
他看赵杀气息骤乱,忙伸手握住了赵判官的手,把赵杀手心焐得暖了,才道:“楼下围着不少王府私卫,像是跟着赵王爷来的,好在我遣散得及时。”
此事大出赵杀意料之外,他满心以为遁入楼中,不过短短数步,自己身手敏捷,自然天衣无缝。
他总是忘了,自己残身病躯,脚下有血,一步一晃,处处破绽……平白连累了人。
阮情见他满脸自责之色,低下头来,在赵杀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以他凡目,并未看见那只骨瘦嶙峋的手上,有一红一黄两朵夭夭桃花。
阮情低声笑道:“他们是怪王爷冒名顶替,来寻王爷的仇?那为何迟迟不上来呢?”
赵杀听到这里,潸潸落下泪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挣扎着要起身,往楼下去。
阮情一点点敛去笑容,硬把赵杀环在自己怀中,喃喃问道:“王爷一身的病,也是他们害的?等人上来,阿情替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赵判官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以他昏花双眼,仅能看见阮情垂在自己脸侧的几缕长发。
但他不知为何,偏偏觉得这人玉貌花容,丹唇皓齿,双目流情,俊美无俦……
既然看不见,为何会觉得阿情出落得极是好看?可见双眼也是会骗人的。
赵判官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认真劝道:“当真不用,全怪我自己,阿情……听话。”
阮情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之前隔着帘子,我就想问,王爷怎么……衣襟上全是血,是不是……来见我最后一面?”
赵杀怕他难过,不敢开口,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阮情就什么都懂了,他手心渐渐地也同赵杀一样冰冷,人出了一会儿神,方把赵杀扶起几分,靠墙坐稳,自己小心翼翼地倚在赵判官肩上。
赵杀已觉大限将至,依依不舍地唤他:“阿情……”
阮情含糊应了一声,把手中一直提着的鎏金酒壶提起来,就着壶嘴浅浅饮了一口酒水。
赵杀并不知道,还小声念着阮情的名字:“傻阿情,你以后,照顾好自己。”
他在心中,对四位债主,依旧是一般的喜欢,只是旁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精明,唯独这人有些蠢笨,直到最后一刻,最叫他放心不下。
阮情听了这话,微一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拿艳色袖袍擦了擦嘴角,似醉似醒地靠在赵杀肩上,双目满蕴流光,嘴角浅浅地露出一抹笑来。
他在心里暗暗笑道:赵王爷真傻,居然还不明白。
那路上多冷,一个人走,岂非太过冰凉?
既然王爷回心转意,经年过后,总算从他窗下走过,入得楼来,站在了他面前。
既是如此,阿情的命,你拿去。
第三十九章
赵判官冲阮情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吐字一句比一句含糊,渐渐地便气息全无。
阮情将人越揽越紧,只想同赵杀一道被无常锁住,坠入黄泉,然而他平日里身强体健,力大如牛,灌了许多毒酒,又等了好一阵,嘴角才堪堪溢出一丝污血。
阮情顿时苦恼起来,生怕赵杀走得太急,孟婆汤喝得太快,身手敏捷地爬上奈何桥,再从奈何桥一溜烟地跑下人间。
但他痴痴一想,眉头又舒展开来,纵使赵杀未曾等他,先一步投胎转世,那也极好。
如此一来,自己下一世,也能比王爷年轻几岁,依旧十分青春。
就在阮情毒发之际,楼下围了许久的王府私兵总算让出一条路来,簇拥着一位白发青年,一步步上得楼来。
阮情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人,只觉那青年相貌虽然清秀可爱,偏偏眉宇间阴戾之气太重,举止矜贵,叫人生不出轻视之心。
他想到坊间日夜盘查的传闻,忙把赵杀尸身护紧了几分,忍着喉中腥甜,低声求道:“你是……赵、静?他已经死了,你放过他吧。”
谁知那青年只是定定看着那消瘦病弱的尸身,仿佛寻了许久,来迟了一步,有许多不舍。
等阮情腹中绞痛,嘴角血迹越流越多,重重咳了几声,那人才如梦初醒,拿一双猫儿眼,阴鸷地打量起阮情,而后冷冷笑了一声。
阮情不禁怒道:“你、你笑什么?”
赵静看着他毒发无力,慢慢走近了几步,嗤笑道:“我笑你白白送命,在他心中,却是全无分量。”
阮情一时睁大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你胡说什么!”
赵静含笑讥道:“怎么,他难道从未告诉过你,他有死而复生之能?”
阮情满脸愕然之色,当真怕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并非惧死之人,却十分惧怕与意中人相隔阴阳。
赵静看在眼里,嘴角讽刺之意更深,过去每一桩旧事,都在他心中念念不忘,自然记得过去蜷缩病榻,听着眼前这人气势汹汹地在门外叫骂……自然也记得,自己曾在冰凉彻骨的晚风里,隔窗看着自家哥哥与旁人在池中温存,咳得血浸衣袍。
这些仇,理应一桩一桩奉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