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背叛其实也可以很简单—
那年天暖,寒露过后,太阳依旧和煦。燕军借着这个好时节,敲响了战鼓。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赵党纠结所有的势力作最后的顽抗,临死一搏是前所未有的顽固。燕军花费了昂贵的代价才撕裂了他们的防线,将整个赵营一分为二。萧暄率领着北军,陆怀民率领着东军,分别包围对抗。
我率领着医疗队的精英小组每日往返于战场和后方,营救抢治伤员。既然不能陪同在萧暄身边,那就应该帮他营造一个无须忧虑牵挂的后方。
前方传来的消息,一直都还算比较振奋人心的。随着赵军的步步溃败,医疗队一直随着大军向京师推进。敌军的失误,对方将领的临阵倒戈,民怨沸腾下的人心所向,无一不在告诉我们胜利在望的消息。每次胜仗的消息都是我们一身污血汗流满面时最大的安慰。
但是在传来的消息里,也有不少陆颖之的事迹。兵分两阵后,她就一直跟在萧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杀敌。
我虽同她有芥蒂,但是听闻这事,对她也不是不敬佩的。
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古代女子,能做到这一步,实在相当不容易。她的确是女中豪杰。
天气终于转冷,我白天都在病区里救治伤员,夜来又要写大量书面文件整理伤兵资料病历,忙得吃饭都没时间,更别说同萧暄见上一面。
忙也有忙的好,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就不用老惦记着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不打仗的时候,是在开会还是在看地图?是在吃饭还是在休息?而陆颖之又在他身边做什么?
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啊。
入夜很冷,大概已经下了零度。帐篷里的火炉让人搬去病房了,我多穿了一件衣服,伏案狂书。
新来几十名伤员,游击中受的伤,都不轻,花了我大半天才全部收拾干净。其中三个伤得太重,我担心他们过不了今晚。
在手上呵了一口气,跺了跺冻得快没知觉的脚。虽然医疗队条件比较简陋,但已经比前线将士们好多了。
“姑娘还没睡?”丽云看到我的帐篷里有光亮,走进来。
“快把帘子放下,冷死了。”外面一阵风灌进来。
“又把火炉拿去病房了?”丽云不大高兴,“您也真是的,何必呢?”
我笑了笑,“总不能让士兵冻着。”
丽云抱怨,“军需每次分到我们这里时,都只有剩货了。”
“前线才是主要的,照顾他们应该嘛。”
丽云叹气,“这仗早点打完吧。让我们王爷早点把您娶回家吧。”
“胡扯什么呢?”我笑骂。
丽云使眼色给我,“您才是正主,可别让那姓陆的小娘们抢尽风光。她能舞刀枪,咱们也能救死扶伤,又不比她差。”
我扶额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就知道你不爱听。”丽云没趣,“我值夜去了。”
她的确一片好心,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舒服了很多。的确,我不比人差。只是感情上竞争又不是比工作能力。
叹口气,继续低头书写。库里有好几味药告缺,明日还得差人去采购。
帘子又被掀开,风又灌了进来。
我没好气,“你又忘了什么?”
来人不说话。我抬起头,看到萧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简便的青衫衬得他修长挺拔,他深邃的目光里带着奇异的柔情,注视着我,像一片海水将我包容住。
“你怎么来了?”来这里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军营呢。
萧暄站在我面前,说:“实在是想你了,就来了。”
我耳朵发热,“好肉麻。”然后低头笑了。
萧暄也低沉地笑着,张开手抱住我,脸埋在我的发间,深深地呼吸。我的头开始发晕。
“想我吗?”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中了蛊似的点着头。
耳边的男人轻笑,拥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
一声叹息。
“真好,”萧暄把脑袋埋在我肩头,“见到你,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当然,在我这里,他才可以放下架子,放下责任,放下一切,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是在我这里,他也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叫做萧暄的男人而已。
“他们都当我是王爷,是领袖,是希望,是未来的明君英主。只有你当我是一个男人。”
我很想说,你能永远在我身边做一个普通男人吗?你显然不能,你终将要回去做你的领袖、希望、明君英主的。
我的萧暄啊。
我靠在他肩上叹息。
“你这阵子好吗?”我问。
“很顺利。”萧暄面露喜悦之色,“你也是,怎么都没想到来看看我?”
我只笑。我的确有去主动找他,可是一连三次都是远远地就被拦下,好说歹说,都不放我进去。
陆颖之跑马圈地速度敏捷,这么快就把人划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她聪明,不需要离间,只需要让我们长久分开,给她足够时间和萧暄相处就够了。
我看着萧暄等待答复的脸,话堵在喉咙里。
算了,难得时间相处,不要浪费在发牢骚上。
萧暄抚着我的脸,轻皱眉,“你瘦了好多。”
“衣服穿得多而已。”我轻松地笑。
萧暄环视四周,眉头皱得更加紧,“这里怎么这么冷,你没烤火?怎么都没人伺候?”
“你小声点!”我拉住他,“王爷,这里不是你的王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火和人手都拨到病房去了。我都能忍,你又忍不了?”
“谁说我忍不了?”萧暄瞪我一眼,握住我的手,“你的手都冰成这样了!”
我贴上去,“那你给我暖和暖和不就行了嘛。”
我总同他嬉笑怒骂,甚少撒娇,结果发现这招非常好用,是男人都吃这套。萧暄立刻化怒为喜,将我的手揣他怀里捂着,又把我抱住。
我觉得好玩,手在他衣服里乱摸,他被我弄得直发抖,轻喝:“别乱来!小心我揍你!”
“你舍得吗?”我挠他痒痒。
萧暄低喝一声,猛地将我扑倒在榻上。
我被他压着,他英俊的脸就在我的上方,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传递来的热量。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萧暄的眼神柔和下来,带着浅笑和温情,倒映着我发愣的表情。他俯身低下头来。
外面突然传来两声咳嗽。
好像是……越风?
萧暄一脸黑线地爬起来,我也红着脸跟着爬起来,整了整衣服。
偷偷看他,他脸上清楚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我闷笑。
“王爷,有军报。”越风尴尬的声音响起。
萧暄恼火,又不得不去。
“去吧,去吧。”我无奈地笑,推他。
真是遗憾,最近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处不了一炷香,就得把人往外送。
萧暄满腹不爽地走到帘子前,突然转过身,大步跨回我面前,一把捞过我,重重地吻在唇上。我被他这股狠劲弄蒙了,傻傻地由他放肆,被抓得生疼也不挣扎。
终于等他放开我,我气都快喘不过来。他却满意地笑了一声,这才把帘子一撩,疾步走了出去。
我摸着肿痛的嘴唇愣了老半天,脸上滚烫,心里却是灌满了蜜一般。
可是当晚后半夜就出了大事。
云香几乎是跌进帐来,喊:“小姐!你救救文浩!”
小郑?
“他受伤了?在哪里?”我自床上跳起来。
“不是!”云香猛摇头,“军里情报泄露,我们有分队受袭,损失惨重,查出来问题出在文浩身上。现在大家都以为……以为是他出卖的情报!”
这怎么可能?我都有可能因为男女问题和萧暄闹翻脸,可小郑这孩子对萧暄是绝对忠贞不二的。
我抱着闯帐的决心去找萧暄,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层层关卡却宽松地放我通过。我不及多想就冲进众人聚集的帅帐。
火把熊熊燃烧,将帅帐内照得通明。几乎所有高层都在,而郑文浩被反手绑着跪在萧暄面前,他衣服上尽是灰尘,头发散乱。萧暄站在他面前,负手而立,背着火光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看到陆颖之站在萧暄身后不远。
她看到我,居然还有心思微笑了一下。
宋子敬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王爷,此事应当慎重。下官有信心,文浩不会这么做。”
众将领连声附和。小郑这些年来在萧暄身前马后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疑有他。我见状,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萧暄面沉如水,问:“那东西,真的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宋子敬有点为难,也不得不点头说:“是,就夹在他的腰带的内里子中。”
郑文浩抿紧了唇,脸色苍白。
萧暄脸色更加难看几分,身体绷紧,声音压得极厚重,“文浩,我要听你解释。你只管说,我和诸位将军都听着。”
郑文浩把牙关咬得咯咯响,说:“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一个面目陌生的将领突然说,“自己身上的东西,哪里有不清楚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宋子敬很维护郑文浩,“郑少将日常器具衣物,也会经过他人之手。他又生性洒脱,不拘小节,若有人有心陷害放在他衣服里,想必一时也不会发现。”
众人点头,萧暄的神色也轻松了一点,吩咐道:“那就传他的校尉来问问。”
很快,那两名小校尉被带到跟前。
宋子敬沉声问了话。那两名小校尉显然既惊疑又担忧自家少将,可是萧暄治军极严,他们也无法袒护什么,只好如实回答,说他们收拾整理少将衣服时,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萧暄神色又凝重起来,问:“平日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动他的东西?”
两个小校尉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一个说:“平日就我们两个在料理少将起居。不过……”
众人皆凝神倾听。
只听那小兵说:“不过少将衣服若有破损,都不让我们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萧暄不耐烦。
我顿觉全身冰凉,一个不好的感觉猛地蹿上心头。
那小兵说:“而是拿去托云香姑娘给缝补。”
人群里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声。云香是我的人,随我在军中进进出出那么久,大家也都认识她。郑文浩追求云香的事,更不是什么秘密,还时常被那些大老爷们拿来打趣。
宋子敬和萧暄的目光越过遥远距离投在我的身上。我虽然站在阴影里,却犹如暴露在聚光灯下一般。
这,这是……
只听陆颖之提议,“不如请那云香姑娘再来问问。她不是敏姑娘的好姐妹吗?”
萧暄的额角上暴起青筋。
“敏姑娘,你来了正好,刚说到你呢!”身边有人将我认了出来。火光立刻照在我身上。
有人要来带我过去,我下意识地抬手回避。一个人影闪至我身前。
陆颖之挽住我的手,“姑娘请随我来。”
她的手冰凉,力道却非常大,到底是自幼习武的人。
我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近一步,就感觉身上冷了一分。待走到萧暄身前,已经浑身僵硬。
萧暄浑身散发着冰冷之意,目光盯着陆颖之,几乎将她撕碎成千万片。
宋子敬亦恼怒地狠狠扫了陆颖之一眼,转过来对我细声说:“这事与你无关,我只问问,你知道吗?”
我怔怔说:“我……知道。”
“云香为文浩补衣服?”
我努力笑了笑,说:“谁都知道文浩这小子喜欢我们家云香,死皮赖脸要她给补衣服。不过是小伙子追求姑娘罢了,也没什么。”
萧暄腮帮绷咬。我对上他,深深地注视着他。
宋子敬斟酌了片刻,才说:“那恐怕……”
“找我是吗?”云香走出人群。
我心里叫,完了!
宋子敬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郑文浩瞪大了眼睛,想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又被旁人按住。
云香瘦小的身影与四周高大魁梧的武将们一比,更是瘦弱得可怜。可是她的腰却挺得笔直,步履坚定地走了过来,清秀的脸上全是坚定与无畏。
“我是帮郑少将缝补过衣服。可我什么也没做。”云香看我一眼,坚定地说,“你们放开我家小姐,这事也和她无关。”
“云香……”郑文浩喃喃。
云香含着泪看向他,又看向我,一脸惊惶和无辜。
萧暄听了她的话,轻轻松了一口气,对陆颖之道:“陆姑娘,还请你放开敏姑娘吧。”
“且慢!”陆颖之还未松开我的手,就见一个中年文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这人我认识,是陆家的一个得力师爷。
“王爷,下官还有几句话要问。”中年人冲萧暄拱了拱手。
萧暄隐有不悦之色,可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转向郑文浩的校尉,问:“平时除了你和云香姑娘,还有谁接触过少将的衣物。”
那两个小校惊疑对视一眼,一人说:“我们将要修补的衣物交与云香姑娘,其他的则由我们自己洗。”
中年文士又问云香:“少将的衣物交给姑娘,姑娘可还给了别人?”
云香红着脸,摇摇头,“没……就我在给他补衣服……”
“可也保不准有别人动了那些衣服。”我忍不住替她辩解,“女眷住的院子,人杂事多。女人们来来往往,也并不防备。谁要进屋在衣服上动手脚,也不容易被察觉。若说有嫌疑,那整个军营的人都有嫌疑了。”
不料那中年文士一笑,道:“敏姑娘,用不着拉上整个军营。在下这里就有个人。把人带上来。”
话音一落,两个士兵架着一个中年大妈走出人群。
那老妈子我认得,是洗衣妇里的一员,为人热情,闲时会和我们在一起一边绣鞋垫,一边话家常。
此刻,大妈头发散乱,一脸憔悴,显然才挨了刑。那两个士兵一松手,她就软软跌在地上。
“这是……”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王爷,”中年文士对萧暄道,“那情报,就是由这个妇人从少将衣服里取出来,再传递出去的。”
我惊骇,不由朝萧暄他们望过去。萧暄面无表情,倒是宋子敬,似乎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中年文士走到妇人面前,问:“我问你话,你要如实交代。同你接洽的上线是谁?”
那妇人瑟缩着抬起头,露出一张青肿的脸。她目光在人群里漂移了一阵,落到云香身上。
“是……她……”
“胡说八道!”我一把甩开了陆颖之扣着我的手,冲到云香身前,“空口无凭,随便栽赃!”
我又转身对云香说:“别怕。”
云香脸色青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敏姑娘冷静点。”中年文士波澜不惊道,“在下的话还没问完呢。罪妇,你将你传递情报一事,详细说与敏姑娘听。”
那妇人看着我,两眼含泪。我心里隐约觉得不妙,只听她说:“我和云香,本就是潜伏进来的探子。云香原本是潜在谢府,后来阴差阳错被谢姑娘带出来。我家主人见状,就派我潜进军中,帮着云香传递情报。”
她……知道我的身份?
军中知道我身份的没有几个人,连桐儿都以为我是江湖出身。可她竟然知道我身份。
我的身子晃了晃,转头看云香。
她说云香一早就潜伏在谢府?
对了,萧暄在京城遇刺,我被逼婚……
若不是她喜欢宋子敬,估计,如今的局面早就改变了吧。
“云香,”我轻声说,“你和我说,她说的都是骗人的吧。你说呀!”
云香咬住下唇,瞬间泪如雨下。